“阿娘!這些一共是一千四百兩銀子。”
坐在馬車上,晃着兩條腿,陳皎兒可高興了,她會數銀票了呀,五十兩的、一百兩的、二十兩的、十兩的……按照不同票号出的銀票花色,她像是理花牌一樣樣分了出來。
輕輕薄薄的銀票鋪在馬車裡,車一晃一晃,看得人眼暈。
“小舅舅說這張是最好的。”
陳皎兒晃了晃手裡一張印着紅章子的大銀票。
“五百兩,還是五家通兌的票子。”
“五家通兌”,剛剛神仙一樣的小舅舅把銀票給阿娘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陳皎兒還學了下小舅舅用兩根手指捏銀票的動作。
她知道五百兩是很多很多銀子,又不知道到底是多少銀子,隻是歡歡喜喜地看着她阿娘。
她娘笑了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娘,咱們真的不回去了,對吧?”
想到離開原來的家,陳皎兒隻覺得歡喜,娘不會挨打了,也不會挨餓了。
太好了。
羅九娘看着自己女兒,心中五味雜陳。
一個女孩子家,沒了家族庇護,守着的母親又是個和離的,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會過得如何艱辛。
這麼想着,她就歎了一口氣。
“九姐,脫離苦海該高興才對,看着銀票怎麼還歎氣呢?若是嫌不夠,後面那車裡還有用來抵賬的字畫,折算折算,也值幾百兩,陳進學那厮賣了你的嫁妝田補不上,他那三伯又讓陳進亨掏了五百兩的銀票出來……這些銀子還不夠你解氣的,不如我們折返回去,再把他們通家上下揍一頓?”
說話聲自車外傳來,明亮戲谑,伴随着馬蹄聲和車輪碾繃起細小砂礫的碎響,還有春風拂過樹枝的聲音。
羅九娘深吸了一口氣,才說:
“十六弟,你為我争來的已經夠多了,我隻是……隻是想以後該如何教導皎兒。”
“如何教?事教人才教得快,你被困的時候皎兒還能給你偷了面餅,這份果敢堅毅倒比許多大人強多了。她沒個好爹,以後如何做人就更得看你,
“你能自立,把日子過好,她自然能學成松柏筋骨,寒雪欺身也壓不垮。
“你立不起來,日子過得糊塗,她光是為了護住你就得殚精竭慮,事事算計、處處要強,心胸眼界都用來為你着想,又有多少餘力能顧好自己?”
羅庭晖沒有直說自己對羅九娘這軟弱性情的不滿,隻借着陳皎兒說話。
羅九娘聽着,卻像是腦子裡有塊石頭被炸開了。
她看向自己的女兒,才八歲,小小瘦瘦,缺了顆牙,馬車裡坐不住,掀開了簾子看外面。
“娘!我肯定能護了你的!”
小姑娘拍拍自己。
羅九娘想笑又笑不出,怕女兒擔心,又低下了頭。
陳皎兒看見了斜陽染紅了天上的雲,地上的河,還有她的小舅舅。
“小舅舅!你真好看!”
騎着馬的羅庭晖瞥了小姑娘一眼,淡淡一笑:
“我記得你是吃了酥餅喝了粥,也沒給你糖吃,怎麼嘴這麼甜?”
陳皎兒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起來。
羅庭晖從腰間摘下一個荷包遞給她。
“肉幹吃完了,這裡面是芝麻糖,你剛掉了牙,且含着吃吧。”
“謝謝小舅舅。”陳皎兒捧着糖,還是忍不住看羅庭晖的臉。
斜陽的金光勾勒了挺秀的鼻峰,秾麗的眉目,這般不入凡俗的容貌落在小孩子的眼裡,隻讓她想到了神仙。
“小舅舅,你真的好像竈君啊。”
“誰?”
“真的,小舅舅,你真的好像竈君啊,我之前還覺得竈君是女的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有神仙一樣的人來救了娘!不過是她小舅舅。
“幾百年前,也就是前朝的前朝,那時候還真是女的。”單手抓着缰繩,羅庭晖慢悠悠地說,“後來就被人傳說是長得像女子的男人,再後來又長了胡子,現如今有些地方竈君都取妻了,看着越發像個男的。”
“哇!”
陳皎兒聽得出了神兒。
借着女兒掀開的車簾,羅九娘也看着羅庭晖。
“十六弟,你救我是一恩,剛剛寬慰我,又是一恩……”
“九姐,你可别與我提恩情,我來海陵是受了三伯娘所托,說到底是一場交易,你脫困而出,我也是得償所願,你從此天高海闊,并不欠我什麼。”
芝麻糖香香的,陳皎兒陶醉地聞了好一會兒,塞了一塊給阿娘嘴裡,又選了一塊鄭重地含住了。
嘴裡甜香甜香的,她看小舅舅更好看了!
“娘,你也在看小舅舅呀,小舅舅真好看。”
芝麻是先炒後碾碎,糖也得小心熬煮,為了與芝麻的香氣相融,糖要略有一分焦香。
吃着和記憶中别無二緻的芝麻糖,羅九娘透過車簾的縫隙看向外面騎馬那人,眉頭輕輕蹙在一起。
海陵和維揚二府相隔不遠,馬車沿着官道走了一個多時辰,維揚城已經遙遙在望。
此時,暮色四合,官道旁一輛騾車旁站着幾個人,看見羅庭晖一行,那些人連忙迎了上來。
“十六郎,你可接出了九娘她們母女……”
羅庭晖翻身下馬,對說話之人行了一禮:“三伯娘,幸不辱命,侄兒我把九姐和皎兒接回來了。”
身上披着鬥篷的老婦人頭發斑白,神色憔悴,眉眼間和羅九娘有幾分相似。
是血脈相承的相像,也有相似的愁苦凝在了臉上。
晚風襲來,她單薄的身子晃了晃,唯有一雙手有力抓住了羅庭晖的肩膀。
“十六郎,從前是老身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日你告訴我五郎有賊子之心,我卻隻當你是在挑撥……十六郎,你不計前嫌,願意出面救下九娘,也是救下了我的一條殘命啊!”
羅庭晖扶住了她。
在他身後,陳皎兒已經從馬車上下來,沒忘了去扶自己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