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回到樓裡,正撞見陸景行在院裡問話,他還未及轉身那人已經回頭,目光敏銳地鎖定了他。
“站住,怎麼回事?”
聲音深沉,潇灑做派裡隐着極大愠怒。
樓主打個哈哈,“小孟回來了。”
這情況他已了解,何須再費唇舌,“我問的不是這個,”陸景行皺了眉,“他怎麼領了意兒任務?”
若是孟不遜自己那些也還罷了。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樓主十分識趣,眼見無法支吾,于是伸個懶腰坐下來,把前因後果懶洋洋地和盤托出。
“你知道他做不了。”陸景行冷笑,恚怒神色現在臉上,那點怒色很快又被冰冷笑意覆蓋,顯得陰晴不定,“意兒幫他做任務……倒能幹得很,也罷,這兩人既如此熱心勤奮,就把樓裡大小單子都平分了,不計報酬。”
“什麼?”樓主吃了一驚,佝偻的腰因受到驚吓突然直起,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吞回去了,戰戰兢兢,“這不成吧,其他人呢?”
“養着吧,廢了的處理掉,招人的酬勞再提一提,那些報酬給大家平分了,讓那兩位能者多勞,”陸景行眼裡泛着冷薄笑意,“樂于奉獻的人我最喜歡了。”
“我一點也不想讓你喜歡。”樓主苦着臉,表情好不悲催,認命地去領任務,走出幾步才想起什麼般回過頭,“總得派個人跟着他吧。”
他說的是孟不遜。
陸景行其實不想管孟居安死活,但值此用人之際……
“我去。”他說。
陸景行所顧忌的并不是孟居安能力不足,而是他心腸還不夠硬。
馬車中途頻頻換馬,五日四夜方至泰州。
孟居安在客店看到任務内容時面色便有些僵硬,呆立半晌,方從胸口呼出一口濁氣。
上面寫的是,絡義城江泊岸府上,滿門一百四十三人,不留活口。
是樁喪盡天良的買賣。
奇怪的是,此刻他想的并不是即将慘死的一百四十三人。
他想的是陸知意。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孤身在黑暗中踽踽獨行,陸知意從來就無退路。
殺人或者被殺,别無選擇,不為名不為利,有一種人隻能如蛆蟲老鼠般卑劣地活着。
江泊岸是開山派二把手,是齊老爺子同門師弟,地位超然家大業大,放眼整個江湖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江府與齊府僅隔一條街道,中間可能有暗道相連,要想悄無聲息殺人滿門那是絕無可能。
總得摸清裡面門道。
知己知彼,料敵機先。
夜沉得滞重,江泊岸書房的燈一現即隐,看來有太多人不能入睡。
孟居安随那線燈光悄無聲息躍入書房,這裡有機關。他借淺淡月暈查看摸索,架分兩列古玩堆疊錯落有緻,金木水火土排列分明,兩邊相對應,左邊根雕位置不對,孟居安将那被摩挲得油光發亮順勢一旋,石壁乍然而開。
他閃身而入的刹那,兩邊刀光映出雪亮寒意,有埋伏!孟居安目爍寒芒,扣住數枚金針右手一揚射向左邊,幾人随即中毒而死,他左手使出彈穴法,步法快捷,将幾人無聲無息點倒。
拐彎抹角,狹長通道被牛油巨燭照得明亮,孟居安将中間蠟燭全部吹滅,順暗道而行,行過半炷香功夫已然到頭,月光傾灑下來所處之地竟是一口枯井。
枯枝敗葉在鞋底發出不同尋常的輕響,井壁驟然咧開十餘張小口,箭帶青光,有毒。
箭芒未至,孟居安輕功迅捷無倫已攀上井壁死角,壁虎遊牆幾步躍上,眼前是一處花木扶疏的院落。
這是齊府後院。
有腳步聲向井邊而來,顯已察覺了異常聲響。
兩人步履穩健輕捷,武功大是不同尋常。
夜貓子叫聲劃破長夜,孟居安晃身抓住,将其往井底擲入,翅膀撲棱哀鳴聲響與箭雨紛飛聲響到一處,兩人已走到近前。
孟居安斂聲屏氣矮身重重花架之下,借由微弱月光隐約看清二人形容。
是齊泊舟,江泊岸二人。
“師哥,是隻夜貓子,你太緊張了。”
“沒法不緊張,”齊泊舟老爺子算是松了一口氣,“陸景行此番來到,怕不是重翻舊賬……”
他似有難言之隐,閉口不言。
“師哥多慮了,”江泊岸在旁勸慰,“當年的事大家都脫不了幹系,十數年相安無事,他若敢輕舉妄動攪翻渾水,首先葬送的就是陸家。江南孟家不就是前車之鑒麼?”
齊泊舟點了點頭。
江泊岸又道:“師哥請放寬心,衛老怪瘋子一個糊塗愚頑,剩下的盡是些烏合之衆,向陽教早就名存實亡,他們冤魂索命也找不到咱頭上,怪隻能怪孟圖南當年斬盡殺絕血洗門戶。但往後災劫定是孟家餘孽未消之故,師哥,你覺不覺得五年前突然冒出來的孟不遜有些古怪,他那身輕功确然是驚鴻步,或然那孟居安根本沒死。”
“你說的是,”齊泊舟對他前面的話表示贊同,因想起那十幾歲的張狂少年又道:“管他是誰,憑個小屁孩翻不了天。”
齊泊舟滿臉皺紋終于舒展,“時候不早,你且回去休息。”
“陸景行前來商談的隻是生意上的事,”江泊岸又再補充一句。他們師兄弟自小一處情逾骨肉,老來仍是比鄰而居,齊泊舟生性張狂故作老成,想不到活到如今竟添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師哥,即便他想發難,開山派豈是任人宰割的?”
“少時學語苦難圓,唯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齊泊舟苦笑了一下,“我們終究年老衰退力不從心,不知天命幾時,弟子兒孫中卻無一個英武果決堪當大任之輩,将來還不是任人宰割?”
江泊岸面上也浮起一層憂慮,開山派枝繁葉茂表面興盛壯大,實際上一代不如一代,長此下去終至一蹶不振被人吞并。其他門派卻是英才輩出,十幾年下來,隻有開山派後輩之中沒出一個青年俊秀人物,沒落之境已在意料之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唯此真是難以強求的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江泊岸勉強笑道:“咱們再做計較便是。”
子醜相交,四更鼓響。
他二人也不再多說,江泊岸跳入井裡,齊泊舟也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