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面目模糊的面孔上,成千上百道目光争相追逐着射來。進退兩難不存在孟居安思想裡,他從來隻有一條路。
野族青年一對鍊枷錘朝下,鐵柄交擊铿然作響,他略微躬身,起式‘彬彬有禮’。孟居安左手抱刀,刀尖在上,‘禮敬有加’了半式,不倫不類。
這副心不在焉的傲慢态度,不免令諸位德高望重的前輩耆宿想到一人。
———孟不遜!
他們眼觀鼻鼻觀心,看破并不說破,靜觀其變。
野族青年趨步上前,雙錘甩開,左為上砸右為左撩,孟居安不以硬碰硬,斜步閃開,刀在錘鍊間盤旋,尋隙搶攻。
鍊錘氣勢洶洶抽動,剪腕翻花,于圓轉中挾勁勢,剛柔并濟,力集于一點淋漓盡緻,刀破不開屏障,又被威勢裹挾左支右绌。
孟居安凝不上真氣,步法也已粘滞沉重,如此一來就尤為艱難,好幾次鍊錘撞上刀身,每一下格擋均震得半身麻痛。
以野族青年為圓心,無論哪個方位他都在不住後退,并且幅度越來越大。
轉瞬間已近台緣,孟居安渾無所感身不由己倒去,台下衆人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孟居安恍了一驚,足蹑于台穩住身形,或上或下忽左忽右跟兩柄鍊錘糾纏。他繞台邊緣不上不下的亂晃。野族青年怒火中燒,跟着他追逐打鬧,誓要将之砸成肉餅。
野族人罵罵咧咧污言穢語,中原武人雖不解其意,也知肯定不是好話。
明眼人都看出來,孟居安手上刀徒有法度而無力度,洋洋灑灑變幻無窮,他就是要激怒野族青年,非要其天衣無縫時露出縫隙。
不料對手極其敏銳,竟也循循誘之。
錘上掃動旋風凜冽迫人,野族青年飛身而起,右劈左掄,猛然一聲暴喝,從上劈下的真氣縱貫而出,開山裂石勁力砸下來,分毫不差落到孟居安腳上。
孟居安飄身而起,霎時間木屑紛飛。好險,他尚未及慶幸,自右掃來的鍊錘早已等候多時,如一條長棍撩砸而來!
刀軟綿綿的圓轉過來,突于錘上一點黏上勁力,孟居安竟爾又騰身向上,頭上腳下擊來。
左手鍊枷錘在頭頂轉開,錘鍊與刀相交刮匝聲刺人耳膜,野族青年眼光中抹過狠厲之色,右手錘陡然脫手擲出,知其身在半空無可回避,必然筋骨碎裂而死。
下方的鍊錘纏住了刀,欲待抽刀斷水已然不及,性命攸關,孟居安隻得棄之不顧,右手在刀柄上一拍,橫身掠起,與鍊錘擦身而過,後背不免被錘風掃過,牙關裡咬住一片血腥,可鼻腔裡的血不受拘束肆意奔湧,尋常人胸口碎大石也不過如此了。
他下落的空檔,鍊錘又即絞砸襲來,電閃流星,激起的雪亮罡風在他眼中盤旋飛舞。
千鈞一發,孟居安反手向下拍出一掌,掌風着了黏力身子落地比鍊錘着身更為迅疾,輕飄飄貼地而過抽刀入手。
野族青年不及回頭,左手錘已然向後撩來。若真氣綿長充盈,馮虛行得以使到極緻,孟居安前後左右皆可周旋,兼之驚鴻腿法更是非同小可。可惜力有不殆,所有殺招隻能硬生生強接。
結果就陷入了死循環,刀法掌法威力發揮不出,上乘步法腿法也使不出。
他無奈應對之際,頭腦間忽然湧動片片空白。野族青年罵了一句,鍊條竟渾然繃直,錘頭旋轉不定,以無與倫比的速度蕩來,正迎上孟居安腹腔。
頭昏腦漲的片刻,孟居安自也能意識到利刃激蕩的嗡鳴聲,他想閃開,可腳步羁遲。僅一霎時,已是腸穿肚爛之禍。
台下頓時嘩然大驚。
“那家夥搞什麼啊!”李之恒怒目橫眉。第二場本該他上,卻被這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小子搶了風頭,誰知又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齊騰飛難以置信,他見識過孟不遜輕功與刀法,斷不是這般呆闆遲滞,在場隻怕無人可及,何以如此讓步放水,莫不是與野族狼狽勾結?
中原武林與他同樣想法者十之六七。
“孟兄弟,鳳鳴山看好你!”常方火熱心性高聲叫喊,鳳鳴山年輕弟子被他感染,随着“看好你看好你”的亂叫。
一招得手,野族青年不由喜上心來,鍊錘上勁力暴漲,右手錘同時挑上彈擊,直砸面門!
猛然一聲咆哮震動耳鼓,孟居安揮刀掣電,‘铿锵!’斬斷了即将穿腸破肚而過的鍊條,他右手扯出鐵鍊,滴答鮮血的鍊錘挂着血肉嘭地黏上滅頂而來的鐵錘,這黏力倏忽間無影無蹤,排山倒海而來的是杯底盡傾的洶湧真氣。
朽字訣最後一式‘天地同悲’!
野族青年急運内力相抗。他本已勝券在握,倉促間難以調轉,自身真氣一觸即潰,陌生洪流澎湃霸道地直搗丹田,摧枯拉朽之後竟還沖擊而下。
他知道無道經,更聽說過那個人。野族青年驚惶的瞳孔痛苦地放大了,倒映着的是孟居安令人毛骨悚然的臉,然後癱軟如一條蛆蟲倒向木屑飛揚的擂台。
勝敗捉摸不定,隻在頃刻之間,台下宛如喪失了呼吸,落針可聞。
孟居安捂住了肚腹,擡頭的刹那城牆上兩個熟悉身影一閃而過:陶春回,衛蒼生。
他們怎會在此?
第二場毫無疑問是中原武林勝了。
孟居安緩步走下來,窩在叫花子似的難民當中,咬兩顆九還丹吞下,普通随便忙着給他上藥包紮。
第三場雖在繼續但沒人關心,所有探詢的目光都如芒在背地刺過來。
然後凝成了實質,閃着青光的毒芒從人群中掠過,如同被飓風卷纏的閃電打着圈子襲來。
青竹刺!
數尺之距,孟居安欲挺刀格擋奈何提不起一絲勁力,眼睜睜看着愣是無可如何。
沒有人動,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看着,各懷鬼胎。
陸朝宗以目示意周遭諸位,意思是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暗器是野族動手胡為,然孟不遜正邪難辨詭異莫測,出現的時機又如此湊巧,焉知不是與蠻夷勾結行使苦肉計,甯可錯殺不能放過。
尹楓和欲待縱上又按捺住了。那破衣爛衫的青年他認得清楚,正是孟不遜。——緻使洛家主終生殘疾,害周曉瑩餘生無依,腹中孩兒死于非命的孟不遜。半刻間,他沒辦法放下芥蒂成見出手相救。
“躲開啊!”鳳鳴山與雪宮弟子十分着急卻也不敢稍動,覺他那等神通廣大怎會躲避不開,自是做戲無疑的了,是以一時也無人出手相救。
普通随便踴身而上,合力挑開暗器,衆人方松一口氣,孰料另一柄青竹刺後發先至!
那群難民掩面瞠目,呆若木雞。
有毒,孟居安随手一抓挾住了撲面而來的毒刺,氣力不繼右臂不住抖動震顫。他目光如電,準确鎖定了射出暗器的男子,生面孔,從所未見,是野族的人?
——不像,交椅上智敗類看他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長,而那家夥回視過去的目光也相當耐人尋味。
恍然間,一點涼意襲上後背,仿佛被鷹隼尖喙啄了一下,冰冷感覺薄厚适中地竄入内裡。
他回頭,身後少年欣喜又驚慌地看着他,顯然難以置信成功竟來得如此容易。
——果然是雷小虎,孟居安終于确定了混在難民當中的少年的真實身份,所屬雷家的紙片殘像到底得着落在他身上。
衆難民叫得驚天動地,争先恐後撲過來。
牽心扯肺的疼遲緩地透過來,匕首從背後刺中了肺葉,沸騰的血滾着泡突出喉嚨。孟居安終于一頭栽倒,人事不知。
沒有時間概念,孟居安被冷跟痛折磨着醒來,他口幹舌燥,門外的交談聲很輕渺的傳入耳中。
“他救了那些難民,更救了你我二人性命。”
“挾恩圖報,”另一人冷笑,“狐狸尾巴都露出來了。”
“自衡,你怎能如此小人之心!”先說話之人跌足怒罵:“如此重利輕義陰狠多疑,如何能擔當雪宮掌門人之位!”
“不要喧嘩,”有氣無力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玉魄丹或雪靈芝給不出可以不給,直言相告就是,何必無謂争執。丁前輩自有法子着手回春。”
隻是元氣損耗太嚴重,幾次三番失血過多,外傷又如此險惡,難免遺禍無窮,無雪宮兩大秘寶如何根治?
是長明子跟顧自衡,另一個是……孟居安意識遊離,話未過耳就如一陣輕煙散了,于外面争吵何時停止,屋裡何時進來了人全不知曉。
“醒了就好。”眼前突然出現一張放大枯黃的臉,鼻梁上架着副圓眼鏡。
——衛莊喆,那麼丁神醫也在。
這一動,神智就有了着落,宣布了他受傷不輕。
“我睡多久了?”孟居安咬牙切齒,呼吸都費勁且疼,他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