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門不出所料開着。

櫻川鶴子推門的手垂下，在門口裝模作樣地猶豫了一會，才推開門進去。當她看到客廳裡是波本時，才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

櫻川鶴子一邊關門一邊說：“吓死我了，我還以為家裡進小偷了。”

波本在沙發裡坐着，兩處手肘分别撐在膝蓋上，上半身呈俯傾姿勢，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從櫻川鶴子出現，到她走他面前，他一直都在用這種眼神盯她，一言不發。

這是一個有些瘆人的畫面，仿佛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在端詳她的野獸。

但櫻川鶴子恍若未覺，在他面前坐下，溫聲：“你怎麼現在回來了。”

波本眼眶裡凝固到僵直的眼珠微微一動，他的身體也動了。他盯着她，慢慢直起身，“……想回來就回來了，你很不想見到我嗎？”

或許因為情緒暴沸，波本有些壓抑不住虛僞的假面。

平時，他用一層層情緒把想法隐藏起來，對朋友會笑，對付敵人他也會笑。讓人難以分清，他的笑容究竟是代表什麼意思。

所以即便她還在和諸伏‘交往’，波本見了她也是笑容多。

現在在屬于他的安全屋裡，他的巢穴屬地，露出了真正的情緒。

櫻川鶴子看着他，不明所以道：“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波本的額頭狠狠地跳了一下，有一條細微卻尖銳的神經叫嚣着要鑽出他的眼眶，讓他頭痛欲裂。

波本他的手掌捂住雙颞，低下了頭，鼻息間呼出一道粗悶的喘息。

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在一段親密關系裡，一個人發出情緒信号，他就在渴求回應。櫻川鶴子現在就像是一個木讷的丈夫，對妻子的抱怨沉默以對。也像是一個母親，漠視了孩子的親昵請求。

波本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朝櫻川鶴子發出了求救的信号。他想要聽到她的安慰，甚至也許隻要她再敷衍地撒一句謊。

但櫻川鶴子擡手Miss了。

額頭冷不下來，冰冷濡濕的手心都染上了熱意。十幾個深呼吸之後，波本才感覺眼眶不再酸脹。可心髒還在不滿，它在胸腔裡四處沖撞，渴求着一個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信号。

一隻微涼的手撫上他的額頭，波本一怔，下意識追尋過去，盯着櫻川鶴子的眼睛。

櫻川鶴子和他對視兩秒，然後抽回了自己的手，說：“你好像有點發燒了，安室透。”

人可以對一面牆傾訴，但沒有人可以長久與一面牆生活。

波本感受到一種無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在期待得到什麼回應。

他就這麼盯着櫻川鶴子看，看她站起來在玄關翻出醫療箱，倒了一杯水，遞到自己面前。

“來，先吃藥吧。”

波本沉默地接了過去，看着水中壁燈的倒影，鬼使神差地想起蘇格蘭。

櫻川鶴子對諸伏也是這樣嗎？

波本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他認為剝奪了蘇格蘭的代号，這個家夥就已經出局了。所以他容忍櫻川鶴子時常看望諸伏景光，看守也向他報告過，他們很少有交流。

但現在波本一回憶往昔，赫然發現被刻意忽略的細節竟然這麼清晰。

她原本隻是普通人。

普通人和違法離得很遠，所以他們總是沒有一點防備，時常應激；但他們又和犯罪者離得很近，輕而易舉就被拉近來。

在黑暗世界，波本見過很多櫻川鶴子和諸伏景光這樣的組合，男男女女，或是奮力反抗，或者接受現實，但他們無一例外下場凄慘。

可櫻川鶴子不一樣，她總是用一種溫煦的眼神看向諸伏景光，仿佛能包容他的全部肮髒。

她說諸伏景光真誠專一，波本從來不知道，他能得到那麼高的贊譽。有的時候波本也會懷疑，這個蠢女人親眼看到諸伏殺人，也會真心實意覺得，這就是他的工作。

所以如果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諸伏景光，不，甚至都不用假設。諸伏那家夥軟弱得可笑，他也不止一次看到他躲在櫻川懷裡哭。

如果是諸伏，櫻川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過來，給他一個擁抱……或者是親吻。也許她不會說情話，但眼神和聲音一定是缱绻的。讓他堅定地意識到，自己在被她在乎。

在乎……波本猛地意識到長久以來，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裡，不停地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成果，卻沒有回頭看一看

在他喜悅的時候，櫻川鶴子是什麼表情呢？

波本看向櫻川鶴子，她臉上平淡的表情是那麼明顯。眼裡像是一池凍住的湖水，無論怎麼看，都翻不起一點漣漪。

她面對他，甚至不如看到琴酒時的情緒活躍。

她不在乎他。

時隔近一個月，波本才發現這個事實。脊背猛地竄上冷熱交加，波本隻感覺兩邊的颞骨瘋狂膨脹，神經要炸開了。

喀嚓一聲，他捏碎了手裡的玻璃杯。鮮血混合清水淌下來，傷口處尖銳又火熱的痛，讓波本的大腦越發疼痛起來。

櫻川鶴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吓到了，趕忙站起來，要給他包紮，波本卻躲開了。

“……我自己來。”

波本來到浴室，面對鏡子端詳着手心。細碎玻璃嵌進皮肉裡。每一次組織的抽動，都傳來砂石的鈍痛。

波本擰開水龍頭，流水很快沖走了這些細小的東西。他盯着流水出神，仿佛這樣也沖走了紮進心髒的顆粒。

他後知後覺才想起來，傷口需要處理。

浴室的鏡櫃後面有紗布，也有止痛片。波本擡起頭，正要用左手拉開鏡櫃，猝然和鏡子裡的人對上了視線。

這人是他嗎，波本一時竟然産生了的困惑。

冷汗浸濕前側的頭發，全都貼在額頭和臉側。整張臉蒼白又憔悴，比住院的時候還要憔悴。但這些都不算什麼……這人如果是他自己，神情怎麼會抑郁。他的眼神，怎麼會痛苦。

波本靜靜地望着自己，突然擡起右手，一拳砸碎了鏡子。

……

嘩啦啦的水聲中，猛然傳來一陣巨響，櫻川鶴子手一抖，拖把砸在地上。

然後門開了，波本面色如常地走出來。潮濕的頭發向後捋過，臉上也濕漉漉的，看起來像是洗了一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