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溋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山外山,弟子房十二人一間,此時空無一人。倒也免了再受一番指點。他什麼也顧不上,一頭栽倒在床鋪。睡不過多久,做了很多亂夢,多數都是漫無邊界的濃霧,山月在濃霧那頭,他怎麼也追不上。
又忽然夢見刺眼的陽光,亮得睜不開眼睛。他在藕花深處,小船載着自己和面貌模糊的師尊。雨水淅淅瀝瀝,湖水變成泥沙地,一截樹枝被兩隻手握住,枝頭在地上畫歪歪斜斜的符。握着小手和小樹枝的人說:“别着急,慢一點畫。”
好像有人進來,将他圍觀一陣又出去了。他或許醒過,耳中還是雨聲,屋内光線昏暗不辨時辰,背後疼到麻木。該上藥了,就這樣放着,師尊會罵他。
可她不會再管自己了。
李溋的手指動了動,又睡了過去。
月亮東升西落,太陽探頭不久,又被烏雲遮住。迷迷糊糊間,有人敲響了弟子房的門,李溋被吵醒了,瞥了眼外頭,不想理會。
忽然心頭一跳,見門外的身影是個女子,那女子又敲了敲門,道:“阿溋?”
李溋瞬間醒了,跌跌撞撞爬起來,撲過去開門。到門口時他卻停住了,想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怎麼能見她?!
“您等一等……”
他把髒衣脫下來,血痂已經和裡衣粘在一起。李溋一點猶豫也沒有,一把撕扯下來。劇烈的疼痛讓他頭腦恍惚,幾乎要暈過去。拼着意識擦去血迹,套上幹淨衣服,整理一番打開門道:“師尊!”
*
穹頂後山,一層繁複的禁咒自上而下。禁咒之内,還有一層禁咒,兩層枷鎖牢牢套住一座密檐式塔。這座塔就是萬神窟,安放着曆代掌門名修。
看着禁咒完成,掌門姜麟道:“好好的,沈掌門跑出去做什麼?”
身邊沒有回應,她側頭道:“師叔?”
山月不知在想什麼,聞言,随口道:“太悶了吧。”
“悶?”姜麟不解:“難道要給祖宗們安排點吹拉彈唱,解解悶?”
山月依然沒有接話,往常,萬神窟她總是最上心。姜麟察言觀色,道:“對了,那個……鋒州遣人來求情……”
“不赦。”
這次她回答得很快,姜麟:“徐啟明是太過了,鋒州說人回去之後,族中會将他家法處置,但别的子弟無辜,他們希望您饒了其他人。”
山月道:“我已經做過處置,行什麼家法?至于其他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時間來求情,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教育自家子弟。”
見她不松口,姜麟便不再勸,她頓了頓,道:“那孩子長大了呀,和從前不太一樣,很俊俏嘛!我記得他小時候腦子不太靈光,現在痊愈了?”
提及李溋,山月平靜的眉心微微簇起:“他語遲無欲,不是因為生病。”
姜麟道:“哦?是什麼原因?”
山月道:“十魂缺失。”
姜麟訝然。所謂十魂,也叫三魂七魄。十魂缺失,世稱失魂症。
山月道:“當年入玉匣宮,他隻有維持性命的三魂,另七魂非常薄弱,幾乎沒有。”
姜麟道:“十魂不全是不治之症,他怎麼能變成現在的樣子?該不會……被什麼孤魂野鬼入竅!占據了身體吧!”
山月搖頭:“那他該離玉匣宮遠遠的,怎麼自投羅網?再說……”
姜麟:“再說?”
山月眼裡浮現那雙淺眸,噙滿淚水,如泣如訴。這不值錢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喃喃道:“這幅德行的孤魂野鬼,也難找。”
說完道:“此地無事,我先回去。”
姜麟道:“不檢查一番?”但山月已經走遠,姜麟忙追上去:“師叔,一起用膳吧。”
“用膳?”
山月反問,她早就不需要五谷。姜麟改口道:“不為果腹,隻賞味,如何?”
“改日,我有事。”
“什麼事?我也去!”
山月停下腳步,四目相對,姜麟強壓嘴角微笑,二人心中各有計較,山月道:“你不許去。”
*
李溋滿心期翼,門外卻不是山月。
來人體态輕盈,隻看身形像個青年女子,然面貌已呈老态,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修。
此人名喚蕭雲,在外是一派掌門,在玉匣宮,隻是一個外門弟子。蕭雲為了進修高深仙法,學成後振興門派,才考入玉匣宮。可惜資質不夠入内門,尚在山外山研習。外人嘲笑山外山是外門弟子,殊不知玉匣宮的外門弟子,都是萬裡挑一的天才。
她拿着一個食食,見了李溋笑道:“回來了,怎麼樣?見到師祖沒有?”
李溋眼裡藏不住失落,勉強笑了笑。
見他如此,蕭雲以為有什麼意外,道“沒見到嗎?沒見到就沒見到呗,師祖這樣的人,我們外門弟子,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見到。”
李溋默了片刻,道:“家書我已經給了甯師侄,她說門内一切都好,讓你不要擔心。”
李溋偶爾會幫蕭雲送信,蕭雲道:“這件事,你回來的時候就說過呀。”
李溋一愣,攝神符讓他精神恍惚,頭腦混亂。
見他有心事,蕭雲道:“怎麼了?出事了嗎?诶,我看那天來傳你的弟子,兇神惡煞的,是不是被師祖責備了?”
“沒有……沒……”李溋心事重重,頓了頓,病急亂投醫般問道:“師姐,我想問你件事。你是一派掌門,座下弟子無數……要是你有個,用心教授的徒弟,有一日他下大禍……跑下山很多年,後來又回來道歉,你會怎麼想?”
蕭雲道:“什麼大禍?”
李溋回憶着山階衆人的讨論,試圖從腦海裡找出蛛絲馬迹,可惜失敗了,他道:“不記得……”
“這……”蕭雲想了想:“凡事隻想,怎麼能解決呢?不管闖了什麼禍,他知錯了,回來道歉,我應該會原諒他。”
李溋道:“你會不會把他趕走?”
蕭雲道:“你師尊要把你趕走?”
李溋擡頭看着她,四目相對,一陣尴尬。
和李溋相熟起,蕭雲就覺得他對玉匣宮非常熟悉。不是那種熟知門派曆史的熟悉,而是在這裡生活過很多年的熟悉。基礎法術、符咒課從來不聽,但每次考核都是第一。除了——戒律默寫。
蕭雲道:“我一直覺得,你和别的弟子不一樣,你從前就是玉匣宮弟子吧?”
李溋默認。
蕭雲道:“放心啊,師姐不會說出去的!那你原來的師尊是哪一階?三十階以上的高階還是?”
李溋:“她……她不能這樣算境界了。”
玉匣宮仙階歧視嚴重,蕭雲暗想這孩子的師尊可能尚在低階,他不好意思。
李溋喃喃道:“她和師姐一樣,對我很好。”
“女仙尊嗎……”誰呢?到底是誰!蕭雲心裡非常好奇:“是十二階那位趙仙尊?”她故意從低說起,估計李溋的感受,見他否認,又道:“還是二十四階的錢仙尊,三十六階的孫……再往上,再往上有出走的弟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