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兇煞克六親……
沒有上玉匣宮之前,李溋一個人在高高的宮牆裡。父親不親他,母親不要他,太監宮女都能欺負他。大家都說,皇子兇煞,和他靠近的人都會被他克死。
他的幼年被這些話包圍,所以即使不知事,也記住了這句“命格兇煞”的含義。李溋不知所措,腳步不自覺遠離正堂。可又想聽聽師尊怎麼說,于是折返回去,趴在門邊細聽。
然而山月始終沒有回應。小孩的心越來越沉,他忽然沒有勇氣等待答案。黑夜穹頂,望遠山一重又一重,天地之大,這世間哪怕一毫一寸,都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正堂内,吹了半天的茶還是燙。山月不喝了,道:“我當什麼大事,怎麼不再加一條覆滅天下,欺師滅祖?宮中的權利鬥争向來如此,人神鬼,凡是能絆倒對方,都是殺人利器。阿溋中宮獨子,免不了受些編排。”
姜麟道:“就是因為嚴謹才可信!你給他算過八字沒有?”
山月道:“性格決定命運,少信這些。”
姜麟震驚:“我們不就是搞這些的!”
山月:“師兄當年也被說熒惑亂政,受了許多磋磨,可他後來推翻暴政,做了一代明君。命運這種事,誰說得準呢。”
可對前朝來說,祖師的确亂政。山月說完,和姜麟一起沉默了,算命總是越讨論越真實。二人默契得忽略這個話題,山月道:“要攪亂天下,至少先沾染權利,留在玉匣宮,遠離皇城正好。”
姜麟道:“你說得對,自古預言煞星,就開始折磨迫害那個倒黴蛋,殊不知這些折磨和迫害才是逼人反撲的原因。咱們玉匣宮不至于連個人都養不起。”
山月:“從前覺得他的情況,和同齡人多接觸為好。但三十階和阿溋太不對付,這樣下去不行。我想過了,了解這件事情之後,我暫時離開玉匣宮,帶他遊離四海。”
姜麟笑道:“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去吧,你親自教不比他們好?”
她又面露憂色:“門下弟子趨炎附勢,欺淩弱小,這種風氣長久下去可怎麼好。”
山月:“人多的地方事多,否則要門規戒律何用?但是……”
她默了片刻:“這些年我忽然覺得,玉匣宮的戒律太多、太嚴、不光門生,長老仙尊心裡的弦都繃得緊,越緊張,越需要發洩……”
山月一直秉承規行矩步、恪守成憲的原則。無論對玉匣宮内,還是天下仙門,行懲戒一言而定,不容私情。玉匣宮的戒律也是修了再修,力求面面俱到,不留一絲空隙。今日卻一反常态,姜麟心道:“仙道魁首帶上孩子,都得瘋。”
山月道:“都是後話,未銘劍紛争,試過感應法訣後再定。”
姜麟:“隻能如此,不過三日後不行。”
山月:“為何?”
姜麟道:“你忘了?兩年一次,萬神窟禁咒加固。”
山月揉了揉額頭:“忘了。”
月亮從雲中露臉,把大桃木的枝葉照進暖閣。山月提燈回到暖閣,關門時,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凝視探究,她把目光移向裡間。裡間除了床鋪書案,還有一張窄榻。此時,規整的窄榻上似乎有個人蜷縮着,黑夜裡,他的身體緩緩起伏,像一隻瑟縮的小獸。
今夜,山月的心弦也緊緊拉扯,見到潛伏進來的小東西,那根弦被輕輕撥了撥。
她挂起燈籠,掀開被子一角。
“怎麼跑到這裡來?”
李溋露出腦袋,火光裡,那雙淺眸含着水氣。他靠近師尊,沒有說話。
山月道:“做噩夢了?”
李溋搖頭,他抓着山月的發帶:“想起師尊,帶我回穹頂那天。我一直,不相信是真的。”
山月輕聲笑了笑,李溋問道:“為什麼?”
山月:“為何收下你?”
李溋點點頭。山月沉默片刻後,她把沉重的正禮冠卸了下來。這頂代表仙道至高之位的冠,從不在外人面前摘。
第一次遇到李溋,是個雨天,玉匣宮似乎永遠在下雨。那天山月走的路不尋常,于是在不尋常的路上,遇到了不尋常的李溋。
小孩比現在更小,小小一團蹲在雨裡,畫歪歪扭扭的符文。樹枝劃過沙地,發出沙沙聲。他畫完一遍又抹去,反反複複數次。雨水打濕了大半個身子,他冷得發抖,卻執拗着眼前的符文。
山月把傘撐在小孩頭頂,那孩子擡起頭,漂亮的淺眸盯着山月看,片刻後,又低頭畫符。
“你是哪一階的弟子,在這裡做什麼。”
小孩:“三十、畫符……”
山月:“下雨了,不冷嗎。”
“學不會,挨打,不讓回……”小孩把手小心攤開,手心紅彤彤,隆起一大塊,傷勢很嚴重。
他還不會說話嗎?受罰又挨打,但他眼裡卻沒有眼淚。
山月把人帶回穹頂,給他換衣服上藥,教他畫那張怎麼也畫不好的符。幾日後,她查出三十階仙尊收受賄賂,虐待弟子,隻教授家中送禮的弟子,對其他弟子非打即罵。
她将其除名,讓三十階弟子重新考核,重新分配。衆仙尊選擇心儀的弟子,唯獨與常人不太一樣的小孩沒人選。
他孤零零站在大殿,時不時偷看山月。掌門問了三遍,才有仙尊願意收下他。見他跟着别人走,山月脫口而出。
“孫仙師,你名下弟子多,這孩子特殊,需要費些心力。不如,給我帶回去吧。”
後來,他拜她為師。從誰都不要的棄徒,成了人人豔羨的穹頂首徒。
過往記憶閃過腦海,山月也不知道為什麼收下李溋,是可憐?是同情嗎?
她實話實說,李溋道:“您有,不知道的事情?”
山月:“師尊當然有不知道的事情。”
“但……不是因為可憐你。”山月捏了捏他的臉:“因為可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