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海風夾雜着的胡亂的雨水打在人身上,站在船上眺望遠方的許然下意識拉了拉大衣。
待幾位工作人員準備就緒,海葬便開始了。
海葬的流程其實很簡單,大緻就是通過漏鬥将骨灰撒入大海裡。
許然看着工作人員神色莊重有條不紊地走着流程,腦海裡是唐雲的音容笑貌。
“然然,以後等奶奶離開了,就把奶奶葬在淮海的大海裡吧。”一天晚飯,奶奶突然笑着說道。
許然當時正在埋頭啃排骨,一聽這話詫異得擡起頭,半根骨頭還在嘴邊,她含糊不清地說道:“奶奶,你突然說這是幹什麼?”
都說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突然提起的時候,還是會彷徨畏懼。
唐雲倒是看得很開,笑着安慰自己孫女道:“想到了便提一嘴,怕到時候事發突然來不及說,奶奶這後半輩子就想你爺爺。”
許然的爺爺舒不凡是個水性極好的船長,隻可惜當年意外來得突然,舒不凡為了救幾個年輕的船員在船上多停了一會,一個巨浪拍過,便葬身于深海。
許然出生的時候舒不凡已離世多年,對對方的印象隻停留在幾張老照片上爽朗的笑和奶奶茶餘飯後的閑聊裡。
“知道了,奶奶,不過您身體還硬朗,先多吃點菜。”許然給唐雲夾了一大筷子肉絲,試圖緩和氣氛。
“然然,奶奶畢竟年紀大了,有些事情該看開了。”唐雲接過許然的菜,慈愛地看着自己孫女。
許然看着奶奶眼裡的慈祥,突然意識到好像自從前年年前賣房子開始,奶奶言語上對她便越來越溫柔了。
當時隻當時奶奶年級大了開始兒女情長,卻不曾注意眼角的紋路日益明晰。
“奶奶,馬上又是一年新年了,今年公司假期也長,還發了不少獎金,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們一起去玩幾天?”
“不去了,我就想在家裡坐着,看你睡睡懶覺給你做做飯。”
“那我今年過年不睡懶覺了,我給你搭手。”
“得了吧,就你,還不如睡覺,省得給我添亂。”
許然見奶奶又恢複了精神,心裡頭的擔心也減少了些。
唐雲就滿臉笑意地看着自家小孫女,心裡卻無聲地歎了口氣,畢竟她清楚自己身子看起來還是硬朗的,但一身小毛病卻是愈發猖狂,記性也是大不如前。
這些她從未和許然提起,畢竟在她眼裡許然那孩子本身就冒冒失失,工作天天就夠她忙活的了。
那天晚上,許然洗完澡窩在沙發玩手機,唐雲則在一邊看電視劇,趁着放廣告的間隙,唐雲多看了眼坐在一邊的許然。
“然然。”
“怎麼了?”許然擡起頭看着奶奶,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吐槽電視劇裡的反派,正打算洗耳恭聽隻時,卻聽對方來了句——
“然然,你要記得,奶奶是愛你的。”
許然愣了愣,想着估計是電視劇裡頭有什麼感人片段感染了奶奶,便也沒多想,隻是很捧場地說道:“我也最喜歡奶奶了!”
唐雲看着許然無憂無慮地笑容,眼眶有些濕潤,她背過身生怕許然發現自己的情緒,假意眼睛不舒服拂去了眼角的淚水。
其實今晚的電視劇挺狗血的,隻是唐雲發現自己看完一集之後,竟有些想不起主角的名字時,那一刻她清楚的明白了——她老了。
唐雲的記性很好,一周前的菜價她一周後仍能精準的記得;誰家的電話号碼她聽一遍就能背出來;看古裝劇連個宮女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但年紀逐漸上來的時候,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在逐漸淡忘。
所以今晚她再一次發現自己記憶流逝之時,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看着許然,大聲地對自己孫女說着愛她。
唐雲害怕未來的某一天,她的理智會淡忘對許然的愛,到那是,本能的厭惡與恨意将會侵占她的大腦,讓她口不擇言地傷害到許然。
她這樣想不是沒有依據的,唐雲以前曾無數次做過一個夢,夢裡的許然調皮蠻橫,她便像是洩憤般拼了命地在夢中推開許然。
可就在她快碰到許然的時候,意識突然驚醒,她在黑暗中睜開雙眼,身旁躺着熟睡的小許然。
随着做夢的次數越來越多,唐雲接受了一個事實——她的本能在厭惡許然。
唐雲更清楚地是,她嘴裡口口聲聲說女兒出走、許然無人撫養的罪魁禍首是許秋雷,但她心裡比誰都更堅定的覺得,這一切是她自己的錯。
如果當時的她不催着女兒結婚;如果當時的她堅決地護着女兒;如果她不總勸自己的女兒要忍耐……
可沒有如果,許然就像是活的紀念碑,無時無刻提醒着她的過錯。
于是,唐雲變成了一個割裂的整體,她用理智愛着許然,用本能厭惡着許然。
如果有一天,她的理智被淡忘,那将會是……
這後頭的結果唐雲不敢想象。
廣告播放結束,電視劇再度開演,許然又在一旁玩着手機。
唐雲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将許然的樣貌反複反複在腦海中放映。
過了幾天,在一衆打工人的期盼裡又迎來了新年的年假,許然和唐雲過了一個平淡又歡樂的春節。
正月十五的那天下午,公司裡突然有點急事,許然被喊過去開會,隻留唐雲一個人在家裡。
“奶奶,你今天别做飯了,我約了一家餐廳,等我們忙完去那家吃紅燒雞和牛肉火鍋。”
唐雲笑着答應了。
下午五點半,唐雲看了眼鐘,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道:“哎呀,怎麼回事,差點就忘記做飯了!”
于是唐雲趕忙跑去廚房,全然不記得許然臨走前說得話。
她今天做飯做得很不順利,一會忘記關火,一會忘記按下開關,明明是冬天,她卻忙出了一頭熱汗。
終于,她煮好了飯又炒了兩個菜,卻發現冰箱裡沒有元宵。
“哎呀,元宵節怎麼沒有元宵,我得下樓去買點。”唐雲自顧自地說着。
她下樓走到了超市,打開冰櫃門的時候,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
“我在這幹什麼?我要趕緊回家。”唐雲一個人站在往來的人群中若有所思。
她走出了超市門,卻總覺得外面的環境看起來不太熟悉。
但本能驅使這唐雲不斷地往前走,她走過馬路,走過人潮,走向陌生。
唐雲走的路是直線,但是是與許然的房子背道而馳的直線。
許然回到家的時候是晚上六點半,她一進門就發現桌上有兩個已經冷了的菜,廚房裡的電飯鍋裡頭放着洗好的米卻沒插插頭,冰箱門則随意地敞開。
“奶奶?”
“奶奶!”
許然在屋子裡喊了兩聲,卻沒有人回應,她心裡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許然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冷靜,先下樓沿着奶奶平時會經過的路都找了一遍。
這一刻鐘,許然心裡生了千萬種希望,這些希望又破滅了千萬次,那一刻,她冷靜到不能在冷靜,報了警。
電話很快就撥通了,許然簡單地複述了一下情況,對方答複會立即着手處理,便挂了電話。
挂電話後許然也沒閑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沿着奶奶平時經過的路尋找,一次又一次地向附近的人詢問,一次再一次的打開手機看有沒有最新進展。
她多麼期望奶奶會在某一時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傻姑娘,找什麼呢,我們快回去吧。”
但漫長的等待和毫無音信的結果打破了這個幻想。
許然再次接到電話的時候是晚上11點,民警在盛安市的高速路口發現了奶奶。
“我要回家!你們别攔着我回家!”電話那頭隐約能聽到奶奶的哭喊聲。
“許女士您放心,我們會安撫好您家屬的情緒的,我們在這邊的派出所等您來接她。”
許然瘋了般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她語無倫次地和司機說了目的地,司機是個爽快人,聽了事情的原委立馬抄近路往那頭趕。
許然在車上看着盛安市的繁華變成一條亮着燈的線一閃而過,一個人在車子後頭如坐針氈。
“姑娘你别擔心,那個派出所我哥們也在裡頭工作,靠譜的狠,你就安心等着去見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