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床榻收拾得整齊,而木櫃中的衣衫亦消失得幹幹淨淨。
謝延的眸光瞬間暗了下來,他緩緩地走進去,櫃上的蠟燭像是夜裡墜落的星辰,黯淡無光。
卿娘她,走了。
謝延此刻感覺喘不上氣,就好像被石塊狠狠壓住心髒。
方才卿娘眸光中的怨恨和憤懑在他顱内閃過,饒是他如今曉得了自個兒的無禮,亦是沒有留住他。
他甚至有些許嘲笑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口口聲聲說着要換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卻根本不懂底層女郎的辛酸。
謝延在木椅上坐下,額前碎發擋住了他的雙眸,此刻長跑上的雲紋似是皺巴了去,顯得忒是萎靡不振。
“季知縣?”
姑娘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謝延猛地擡起頭,便對上來人的雙眸,在黑暗中,像是寶石般熠熠生輝。
舒箐将挽起的衣袖往下拉了拉,她抖落了下裙擺,在門口一臉疑惑地望着謝延。
舒箐道:“我不過是将髒衣物拿去後院洗了洗,怎的季知縣便跑來了我的屋中,就算是在縣衙,您這做法也不妥當吧?”
話音剛落,舒箐便感覺身前刮過一陣風,待她擡眼看時,謝延便忽地出現在她眼前。
謝延盯着舒箐的眸子,聲音極細:“卿娘,你沒走。”
舒箐偏頭看着謝延,清秀郎君的眉頭緊皺,平日裡的吊兒郎當亦是消失不見,嘴唇拉直,頗是嚴肅。
“我不是說了明兒再走嗎?”
舒箐挑挑眉:“喔,我就說為何季知縣這般慌張,莫不是以為我生氣了提前走了吧?”
謝延怔了怔,眼前姑娘含笑的眸子宛如潋滟的湖泊,見之便随之墜落,像是攝人魂魄般,竟然謝延有些許恍惚。
謝延也很疑惑。
為何他會怕卿娘走了呢?
“我今兒不走。”舒箐道。
“你不走就好。”謝延别過頭去。
他感覺自己臉頰有些發燙,興許是自己的窘狀被舒箐撞見,尴尬導緻的。
良久,謝延似是緩過神來,他輕咳幾聲,轉頭看向舒箐:“卿娘抱歉,方才在膳房是我未曾考慮你的感受,揭你傷疤。”
聲音在空蕩的房間中逐漸淡去,謝延的手緊緊抓住衣袖,指尖都捏得泛白,他的耳畔傳來對面女郎的呼吸聲,随即便聽舒箐道:
“無礙,季知縣既知曉過錯,那我也便不必再多說什麼。”
舒箐擡眸,她盯着謝延,柔聲道:“世間女郎多是身不由己,錦城偏遠,對我們這般出身卑賤的女郎愈是如此,我們靠不住旁人,隻有指望自個兒。”
“我隻願季知縣莫要撕破我們的僞裝。”舒箐頓了頓。
舒箐并非矯情,她隻想跟謝延把話說清,其實有些事情,隻要沒有人提及,久而久之那些苦痛亦會漸漸淡去。
但倘若有人提及,那便是直接揭開傷疤,露出血淋淋的骨頭。
舒箐不想回憶起那些痛苦的日子。
“罷了,往事如過眼雲煙,我早已看淡。”舒箐将桌上的花瓶正了正,她擡眸對上謝延的眸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啦季知縣,莫要過于自責。”
舒箐走到謝延跟前,她擡手扯了扯謝延的衣袖,輕笑道:“方才我浣衣時見亭中已準備妥當,想來大夥兒都等着季知縣呢,這要是等久了,串串便不好吃了。”
舒箐牽着謝延的衣袖便往外走,這廂謝延倒像隻小狗般不吵不鬧。
謝延垂眸看着走在前頭的姑娘,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緩緩握住對方的發尾,然舒箐的青絲如同瀑布般,從謝延的指縫迅速劃過。
謝延愣怔,而此刻舒箐已下了台階。
舒箐遠遠招呼着:“季知縣,您快來啊,怎的今兒你對吃的倒沒有往常那般上心了?”
謝延猛地回過神來,他不曉得方才自個兒到底在想什麼,隻覺得心頭多了些東西,但他來不及多想,隻得應和道:“這便來。”
偌大的縣衙後院整整齊齊擺了八張木桌,每張桌子都搭了小竈,火是管夠的,鐵鍋中熱油混着辣椒翻滾着,白氣在在漸暗的空中彌漫開來。
謝延招呼衙役們坐下,便帶着舒箐坐到李财那桌。
李财道:“季知縣,我家掌櫃的沒在小食堂,我便留了信條給她,大抵明兒,她便會向你來讨租鍋費。”
“成,明兒我将卿娘送回蓮悅樓,便準備好銀兩給蘇掌櫃。”謝延道。
言罷,謝延便轉頭從鍋裡拿出幾根煮好的葷串。
隻見鮮牛肉和花刀郡肝上面裹滿了紅亮的湯汁,附着的紅油順着肉的輪廓滴答滴答掉落在鍋中,但卻又與翻滾的紅油融為一體。
錦城九月已涼風貫耳,傍晚過後更是風冷天寒,滾燙的紅油與涼天形成鮮明對比,這邊手凍得有些發麻,那頭冒着熱氣的牛肉便送進了嘴裡。
在牛肉與舌尖接觸的刹那,謝延瞬間感覺熱流從口腔滲透,裹滿的原湯融入了青花椒,舌尖刺辣間又不乏酥麻。
牛肉鮮嫩爽滑,不像是老得難咬,倒是接觸到牙齒的片刻後便炸開來,牛肉汁水的鮮香與辣椒合二為一,激發了人的全部味蕾。
謝延看向舒箐,嘴裡還嚼巴着,便豎起個大拇指。
“好吃!”
太絕了。
先前吃缽缽雞,放久了便涼了去,感覺味道少了大半,這錦城串串倒忒是安逸,吃完嘴裡,心裡,都是暖洋洋的。
謝延又将花刀郡肝扔進嘴裡,沒有一丁點兒腥味,這番卻是像極了京都宮中的外邦鵝肝,嫩滑鮮香,觸及牙齒的瞬間有了沁人喉嚨的香辣。
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