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籁靜寂,隻能淺聽細小蟲鳴。
屠夫在一望無際的荒野裡闊步前行,微弱的呼吸聲随着胸腔的起伏而鼓動,與屏幕外的呼吸交錯重疊。
步枯透過屏幕反光靜靜地注視着閉目養神的那人,耳畔萦繞的呼吸聲急促而孱弱,他心中郁結不已,但最終也隻剩歎息。
他鮮少能從趙哇一的直播中抽出注意力來,但如今柏聞晔這幅形如枯槁的模樣着實讓他不能心驚。
接近三年,連續輾轉多地,各個項目部門均由自己把握篩查,況且先不說“庭室”本身的發展就處處受限,更有競争對手背後操作,讓他在這個過程中遭受衆多損失。
看着眼前的男人眼角已然附上深重的淤青,步枯突然有些感慨,明明早些年時,他的這位表哥還是位稚嫩潇灑的翩翩少年。
可如今,沉熟穩重的背後揚起的,是一整片疲憊的海。
這是掙脫枷鎖的代價,卻也是走向自我的門票。
這些困倦讓潮汐将東挂的明媚吞噬,擱淺在尋不着路的黑洞裡。
而風卷起的浪濤也模糊了晝夜更疊的晨昏線,分不清稚嫩與成熟的轉變到底是落在哪一天。
柏聞晔是長大了,可他好像更累了。
步枯沒有出聲,生怕驚動了對方難得歇息的時刻。
但他不知道,身旁的人其實從未墜入夢裡。
電腦傳來的響聲如海水退潮那般逐漸隐沒,纏繞着絲絲電流交錯的雜音,混雜進氧氣裡。
柏聞晔試圖将那些不夠清晰是稀碎聲響當做歸于寂靜的安眠曲,卻無端被折磨得愈發壓抑。
他應該猜到的,當那道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會連同遙遠記憶裡的稚嫩人聲交纏重疊,試圖把他拉回曾經那個鋪滿傷痕的冬天。
然而那道未愈合的傷口,流血流了七年。
柏聞晔在心裡自嘲地笑了笑。
他始終記挂着趙哇一,無論是現在,還是從前。
初遇那個人之前,自己仍如提線木偶般機械的苟活,在循規蹈矩又把握不住清風的日子裡迷茫又呆滞的前行。
他像是一個被撰寫好了代碼的運行機器,字裡行間都找不到多餘的空格鍵。
而後某天,一束暖光惶然闖入了這片冰封雪地,仿佛他的禱告得到了救贖,便墜入雲端将一切的鋒芒殘雪消融。
隻可惜,寒冬臘月過後的暖春從未抵達,他隻看見了慘破的枯葉,荒蕪的沙丘,還有枯竭的海。
一切都是自我陶醉與幻想,他不得不承認。
“幼弟,這個點應該到上甜品了,你不下去嗎?”柏聞晔緩慢地半掀眼簾,聲音啞的可怕。
被遊戲畫面過于真實而惡心到的步枯本就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聽到“甜品”這一關鍵詞的一瞬,步枯幾乎是拿到了正當逃亡的理由。
“幾點了,哦哦,我先下去了,哥。”
步枯看了眼指針移動的位置,果然是到了餐後甜點的時刻。
于是他連忙從電競椅裡起身,火急火燎地就往房間外跑。
好一副倉皇退遁的模樣,不知道這遊戲畫面的究竟是出現了何種青面獠牙的野獸,把他吓成這般模樣。
起身的時候甚至還被自己絆了一腳。
而柏聞晔,仍那樣半躺在椅子裡,遲鈍地掀開眼簾,宛若剛适應光明。
聽着對方遠去的腳步聲兒,他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
這不算是哄騙小孩兒的手段,隻是這個點似乎也正好允了他的心意。
幾乎是回憶起趙哇一的一瞬間,血液裡的細胞便開始翻騰倒湧,連同那些器官一起叫嚣着疼痛。
好在對方走的匆忙沒有注意他的失态,細長睫毛覆蓋住的眼眶已然蓄滿淚光。
可尚未等他将胸中的苦澀徹底湮滅,冰冷的房門又再次敲響了。
蕭墨走進來的時候,他仍半掀眼簾依靠在椅子上,沒有任何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房間裡寂靜得可怕,隻有電腦傳來的遊戲響聲震耳欲聾。
柏聞晔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工作文件,張口時語氣裡滿是疲憊。
“下周三開一次聯合會議順便把你們的營銷部部長帶過來吧。”
蕭墨輕聲應下便不再多說,隻是緩慢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一種對其心知肚明的小心勸慰。
而後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緊接着,眼神飄散到屏幕上的時候,将整齊排列在邊框外的字字句句均收進眼底,而後又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
是遊戲主播的名字。
“趙哇一?”
蓦然,追随字音在空氣中漂浮攢動的節奏,蕭墨蕭墨明顯感受到了從手掌心傳來的微微顫抖。
“給你辦的慶功宴你不在場,上來窩在房間裡看遊戲直播,這不像你啊。”蕭墨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對方的肩膀,是無形的輕聲撫慰,但唇齒間仍不饒人。
柏聞晔沒力氣解釋這是步枯打開的直播間,也沒打算解釋。
宛如随波逐流的殘破塑料那般,在一片死水裡屏息斂聲。
他能騙得過步枯,但他騙不過蕭墨。
誰都沒有率先開口,在靜谧地争鋒當中僵持不下。
隻可惜,愈發急促的呼吸終究還是讓他率先敗下陣來。
“喜歡看就看了,沒什麼。”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帶過,倘若嗓子不是啞的可怕,大抵真能糊弄過去。
蕭墨與他兩小無猜一同長大,自然有所察覺。
“你對'庭室'如此盡心盡力,幹脆把命都拼進去了,多多少少也有關于他的成分在吧。”蕭墨盯着屏幕小框裡正在屏息以待的趙哇一,神情有些漠然。
此刻,遊戲裡的屠夫正緊握腰帶旁的鸾刀,隔着一片繁茂如蓬的接天蘆葦,與灌木深處的野獸對峙。
淩冽寒風從逼仄的枝幹之中一掠而過,裹挾着無數刺骨鋒芒,将泥水驚起一灘潋滟。
“這你什麼人啊,能讓你這麼大費周章的。”
蕭墨的聲音很輕,可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卻是一陣轟鳴。
柏聞晔看着那面目猙獰的野獸嚎啕着向屠夫奔去,随風搖曳的苲草叢霎時間被攔腰折斷,碎碧碾落成塵,山谷夷為平地。
晚風貫進鬼魂長嘯,凄厲悠轉,慘慘戚戚。
縱使青苔遮蔽也見白骨遍野,恍然之中,見無數冤魂野鬼遊蕩,無一不昭告這慘絕人寰。
荒野之地,無人生還。
柏聞晔眼神恹恹,毫無生氣。
可下一秒,卻見捉襟見肘的瘦弱屠夫竟騰空三尺,與其輾轉周旋。
在屏幕徹底被血光淹沒之前,蕭墨聽到柏聞晔笑着說。
“是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