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哇一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且......
趙哇一悄悄颔首瞄了一眼眼前的男人,還是和記憶中一樣,面如冠玉,明眸皓齒,高挺的鼻梁之上半挂着一副金絲框眼鏡,而緊抿的薄唇仍是那般寡情。
隻不過,許是年歲積攢的經曆化作了一縷縷穩重和成熟的絲,纏繞進對方的皮膚肌理裡時,使得他将那股年少的青澀褪去,此刻無處不散發出一種帶着極大壓迫感的成年男子的雄性荷爾蒙。
這種壓迫性的氣質不由得讓趙哇一感到害怕,可是更多的,他不得不承認,隐沒在痛苦之下的感情僅是輕鴻一瞥就已刳心雕腎。
即便他如何欺騙自己,可事實依舊是,他根本,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個人。
意識到自己思緒飄散太多的趙哇一,有些懊惱和羞愧,明明處境讓他不得不承認如今無法面對的事實,可自己還是不由自主的将目光和思緒分攤給那人。
不說自己如今給公司帶來了多大的損失,且他和柏聞晔還本身就有不和在先。
是隐在平靜之下的分裂,已如鴻溝。
一晃七年,這破碎隻會被掩埋或是愈發開裂,若是想要體面,隻能承認他們已是分道揚镳的倆人,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再在這條鴻溝上搭一座橋。
妄想隻會讓他成為跳梁小醜,在無人觀看的戲台上,演繹一出可笑的話劇。
趙哇一再次悄悄擡起頭瞄了一眼前方的那個男人,可誰知這次,這人像是早就預料了什麼,早早地将視線從方案上移開,直勾勾的盯着他,直接給他抓了個現形。
如同七年前那樣。
吓得趙哇一再次撇開眼低下頭,這次似乎比上次躬身更低了一些。
似乎再順着慣性向下壓去,額頭前沿就能磕在桌上給對方行個大禮。
“趙哇一。”伴随着文件夾樞紐關閉的聲音,那人的呼喊傳了過來。
“啊?”剛從思緒中抽身趙哇一似乎被吓了一跳,整個身體連同椅子往上蹦了幾毫米,而後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眼前的人,連聲音都有些端不穩。
他大抵還是怕的,沉默許久之後,才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個字:“......您說。”
柏聞晔嘴角動了動,表情看不出什麼神色。
“根據我拿到的近兩年的數據來看,你的直播業績一直穩占'廳'遊戲區前十,有時候還能擠進前三。”柏聞晔似乎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嘴角很輕微的往上扯了扯。
他随手将其中一頁從活頁檔案裡摘下,擱置在了一旁。
“數據上看是這樣的。”意料之外的話題突然出現,趙哇一愣了愣,沒反應過來,不過也很快接了上去,“啊......多虧平台的流量扶持,如果沒有平台,我也沒有今天......”
這是不會出錯的客套官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失誤,趙哇一暗想。
“嗯......”
柏聞晔擡眼同他對視了一眼,沒有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隔了許久才點着頭說了句輕飄飄的“好”。
柏聞晔似乎是沒有預料到他的回答,被發絲覆蓋的眉骨處不可聞的擡了擡,原本想要說的話似乎落到嘴邊時又咽了回去。
“'廳'隻是為你們提供了個展示的平台而已,且遊戲區人物雲集,多多少少都帶這些頭銜。你能夠把直播做到這種地步,是你的能力。”
“你的成功會給'廳'帶來巨大的收益,我們是共赢的關系,”柏聞晔擡眼見他依舊半蜷縮低着頭的姿勢,有些好笑,“所以......你倒也不必如此怕我。”
“啊?”幾乎是柏聞晔話音剛落的下一秒,那句尾聲似乎伸出朝他伸出了兩隻手臂,猛地把趙哇一提溜起來,雙眸裡的震驚滿了又溢。
“我沒怕你。”
“那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怎麼七年沒見,你越活越回去了。”柏聞晔朝着他緊緊相扣的雙手仰了仰頭,想要指明什麼不言而喻。
趙哇一順着對方的目光找尋源頭,直到看到自己浸濕汗水的手心,以及手背凹槽處被強勁按壓而凸顯出來的紅印。
他心中警鈴大作,一種被人揭穿的尴尬頓時席卷全身。
蓦地,他連忙松開手背到身後去,而後又覺得這姿勢怪别扭的,便又有些僵硬地重新搭回大腿上。
像極了處處碰壁的驚弓之鳥,彼時靜若寒蟬,可當露水輕砸枝葉之時,它便如雷鳴入耳般,瘋狂扇動羽翼,在縱橫的枝幹中不斷撞擊。
一點都不像平常的自己。
趙哇一有些羞愧難忍。
柏聞晔倒是沒在給他繼續搭話,繼續翻動手上的文件自顧自地說着:“最近公司變動比較大,原先通過比如涉黃、炒作、人身攻擊等不良行為進行直播活動的主播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嚴重的封停賬号,不嚴重的會進行警告,并有專門的系統管理員進行監督。”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趙哇一又把頭低了下去。
“不僅是舞蹈區和生活區,遊戲區直播間裡也存在着大量的'挂羊頭賣狗肉'的虛假内容,且十分泛濫,所以近期我們會對擁有比較大流量直播間的主播們進行約談,來确認直播主體以及直播内容符合我們的要求。”
柏聞晔将文件上的一頁資料摘取下來,旋轉了個角度放到趙哇一的面前,“這裡是我們近期已經辭退了的主播。”
白紙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一長串的名單,從天天榜上有名的流量大主播到默默無聞的底層小主播,甚至還有些線下曾經見過面的朋友,都無一例外的镌刻進這張判決裡。
幾乎是毫無包庇的懲治,連巨大的盈利能力都算不進緩刑的範疇裡。
通過透析網絡而獲取更多名利的小心思此刻都被這人從暗處拖拽而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任何餘地。
紙醉金迷的假視頻刹那間在趙哇一的腦袋裡發出巨響,那些絢麗晃眼的燈光如同尖刺般一點一點搔刮着他的神經。
透過那些模糊不清的光暈,越過那些隻着半寸薄紗的身體,他又看見了那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臉。
那人在舞池中跟着旋律婀娜,沾染上紅唇印和酒水的襯衫,不着調地半挂在肩膀處。
他左手攬着歌女,掌心在那人脊背上緩緩磋磨,最後随着音樂的高潮往不可告人的渾噩裡漫去。
右手撫過又一人的發絲,而後在烨烨燈火之中,與那人唇齒交纏,交換了呼吸。
指控、痛罵、唾棄,冰冷的文字似乎轉換成了旁人的言語,在他的耳畔徘徊了千百輪,與巨大的耳鳴一同混響。
那人不是他,他不是那人,可趙哇一不知道該用什麼證據來說明自己是自己。
直至如今,他才堪堪知道,許多本為定數的事實在缜密的誤會之下隻剩可悲和無奈。
這張判決裡并沒有他的名字,可是柏聞晔把他叫來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柏聞晔依舊在他面前不停地訴說這什麼,但他的思緒已經飄得很遠很遠,隻剩巨大的苦楚和悲怆還環繞在心頭。
原本清明的視線開始模糊,連同柏聞晔的輪廓也開始變成波浪般的豎線,他試圖從這些雜亂的迷霧之中脫身,可是他越掙紮,那些暈眩便愈加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