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哇一在被擁進一股暖流之時驟然清醒,猛地睜開眼睛的一瞬,即使睫毛上已然覆滿又沉又重的冰霜,可他仍瞧見了柏聞晔那雙焦急無措的眼睛。
被寒意凍結着的感官似乎也在這份暖流之中悄然消融,他試圖動了動身子,卻被那人擁得更緊。趙哇一想要開口,可嘴巴像是灌了了千斤重的水泥,以至于連自己的聲音都被禁锢在了冰封裡。
鼻尖遽然紅得可怕,一股酸澀難言的委屈情緒不禁讓他吸了吸鼻子,不知是因為這片冰天雪地,還是因為那些他不曾握持住的暖意正于他心尖流走。
看着柏聞晔近在咫尺的臉,在捕捉到對方焦急神色的瞬間,趙哇一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碎了一地。
這人曾經帶給了他一整個新生,他非但沒有珍惜,還再次喪失進了一片冰雪地裡。
他滿身淤泥地蹒跚于每個光影散落不到的陰影裡,連自己的性命都擱置在陰暗角落毫不在意,卻總被這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裡。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那些無助的失措又倒灌進了委屈的神色裡,而琳琅遍野的,還有那潮濕的水汽。
猩紅已然布滿進了趙哇一破碎的眸子裡,分明難過得将近要窒息,可依舊見不着半點眼淚。
他好像連怎麼哭泣,都忘記了。
趙哇一試圖張了張嘴,可吐出來的字句啞得可怕,甚至連字形都無法辨别清晰。
“你先别說話,我先背你去我家,我一個人住,有什麼事,先去洗個熱水澡再說。”柏聞晔不由分說地将對方背起,沿着那條寂寞又狹長的小道一直一直往前走。
而後似乎是怕對方睡着過去,便一直自顧自地同趙哇一說話。
“趙哇一,别睡,聽我說話,保持清醒着,好嗎?”
已是發育完全的青少年本身就有一定重量,加上厚重的冬季棉衣,顯然并不輕松。
可柏聞晔就那樣無所事事地向前走去,在寒冬凜冽的深夜裡,在被大雪覆沒又寸步難行的土地上。他沒有抱怨,甚至鮮少有掂起下滑的動作,平穩得似乎這一切都雲淡風輕。
有了源源不斷的熱意,趙哇一比先前清醒了許多,隻是鼻尖那團厚重的紅色愁雲,似乎依舊阻礙着他的呼吸。
他不斷地吸着鼻子,似乎是為了獲取新鮮空氣,又或是是為了不讓眼眶中本不該出現的水汽順着睫毛落下。
“我媽不在國内住,我爸又在别的省份,所以外公給我塞了個小房子,每天會有保姆阿姨來打掃,所以很幹淨。”柏聞晔笑了笑。
“得虧我今天走這條路,我本來還抱怨我朋友這麼晚叫我去幫忙,剛好在這裡遇到你,突然之間還得感謝他了。”
趙哇一的嗓子依舊啞得難受,寒風似乎倒灌進了肺裡,喉嚨下沉一片宛若刀割。
他試圖嗚咽着回應着對方,但剛吐出一個字節就被對方逼了回去。
“别說話,嗓子都這樣了,等會兒再說,嗯?”
“你醒着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可别暈過去了,趙哇一,聽話。”
遽然,擱在頸窩處的發絲似乎順着對方的動作晃了晃,雖說有些癢,但柏聞晔還是了然笑了笑。
“最近期末,領導們終于願意放棄使喚我,自己去抓你們了,不過似乎每晚都一無所獲。”
“後來他們沒有湊夠證明自己工作量的報告,打算繼續拜托我,可是被教務處處長一口否決了,我第一次覺得成績好還是有用的。”
柏聞晔平日裡鮮少聊這些與他性格完全相悖的話術,但在這條漫長的雪道上,他像是要把自己一輩子的話都說盡那般。
隻為了讓趙哇一清醒着。
“我有兩個親弟弟,是小我兩歲的雙胞胎,但他們從小就在美國長大,我跟他們說不到一起去,我爸也總要把我撺掇回美國去,可我就想留在這。”
“因為我是家裡的長子,所以父親可能對我的期望就非常之高,有時候我甚至都覺得我隻是一個要事事達到完美的機器,為了逃離他的掌控,我來到外公長大的城市,可惜我的生活與成績依舊在他的監控之下。”
“我也不是想忤逆他,我隻是想多做自己一些,所以我才答應學校當了學生會會長負責這些繁雜瑣事,我爸知道了之後氣了半死。”
“我就是這樣經常投機取巧的人,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畢竟感覺你每次見到我都很害怕的樣子。”
柏聞晔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可腔調裡的笑意在明顯灼燒。
脖頸後傳來了很輕很輕的氣息,雖然沒有聲音,但那股湧動着的氣流似乎是在雀躍着笑着。
“趙哇一,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麼,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問,但是如果你想要一個傾聽者,我會很認真的聽你說。”
“我每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似乎都在用自己的伶牙俐齒來駁斥一些東西,我的停頓不是被吓着了,也不是别的,我隻是在聽你說而已。”
“真的假的都沒關系,隻要你想要傾訴,來找我就行。”
“自由一些吧,趙哇一,至少在我這裡,什麼都别怕。”
柏聞晔的語氣很輕,湧動在層層白霧之中甚至能被紛紛落下的寒酥壓下又膨起。
眼前這道逼仄狹窄的潔白小道,在寒風中落下了一串不輕不重的腳印,些許飄散的枯枝堪堪深藏進路邊的野道,就與空氣中旖旎的暖意相觸,于是便歡鬧着又往下一個雪堆倒去。
降雪悄然輕撫着發絲與肩膀,落到頭頂時形成了如點點熒光般的潔白顆粒。
寒風中總有一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潮濕水汽,可落不到眼前,隻落到了後脖頸。
尚未被雪水消融浸濕的衣物,反倒擁進了令一灘柔軟的暖意。在那些晃動的水滴徹底被溫度侵蝕之前,柏聞晔還是捕捉到了,背後那又輕又小的抽噎聲。
那雙破碎得拾不起半點殘渣的眼睛,那雙早已被渾噩覆蓋捕捉不到清明的眼睛,那雙即使是布滿猩紅血絲也依舊強撐着揚不起半點潮濕的眼睛。
終于在這片白茫茫的雪地裡,留下了屬于他本該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