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配教我們!人不孝其親,不如禽畜,以此小見大,為逆子即可為貳臣,實乃天地難容,合該國法懲身、人情唾面!”
“就是,我附議,禽獸怎麼配教我們!”
“當真是沒有自知之明,怎麼好意思在人前露面,合該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
杜海站在講台上,躲過群情激憤的學生時不時朝他扔的毛筆紙團或者什麼小雜物,笑容漸漸斂了。
學生們都還是死讀書愣頭青的年紀,極其容易被渲染帶動,杜海忍了。
自古以來雖有言“父不慈子不孝”,但依舊倡導兒子要以德報怨,更是以家庭倫理映射政治倫理,那就是君王如何如何,總之你做臣子的要忠貞不二、鞠躬盡瘁。家裡不孝父也意味着堂上不忠君。
這就是為何他杜海人人得而誅之。他按理不該活。
但唐昭早就看不慣家裡那套類比朝堂裡那套了,因為要守住這天下,怎麼隻能圖便利看臣子如何,其實更要君主如何,王朝才能延續。于是借了杜海的“不孝”,掀起大風。
杜海的沉默讓下面的學生更加認為他是覺得無法辯駁丢了臉,卻不想杜海走下了台,走在中間的過道上,往兩側灑紙錢一般,丢出了一摞摞紙。那紙似鵝毛大雪般飄落,有學生好奇得撿了起來。
“歸期未有期。”
“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
“生當複來歸,死當莫相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
滿紙的“歸”字。
已經走到了門口的人依舊沉默着,光從門上半透的格子灑落,落在杜海的面上,像囚他于籠,像割他之身。
有學生瞟着這位大家口裡言行敗壞的先生,卻看見了那面上滑落至下巴消失的一滴晶瑩的淚珠,宛如天剛曉時,風吹瘦竹搖曳間落下的夜半的露。
他們不懂,于是他們都詭異得沉默下來。
“惺惺作态,故弄玄虛!”有學生大聲喊着,試圖重新喚起同伴的鬥志。
“今日你們寫寫何為你們認為的仁,散堂便收。”杜海的聲音裡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哽咽,而後再沒有其它,也不提及自己一絲一毫。任誰看都是飽經風霜但剛直不阿的模樣,不因流言蜚語動搖根本,任誰看都是霁月風光的朗朗公子。
他這“惺惺作态”自然也不為那些恨他的盲目跟風沾沾自喜的人,而是那些有自己的準則可辯是非的人。
下面學生抓耳撓腮寫着,杜海樂得清閑,随手拿了一本書看看。等散堂,他收了一摞紙打算回屋了,卻被一位學生攔了下來。
這學生雙目炯炯有神,一身憂郁混着書卷氣,比東方言少了許多精明狡猾,又比張善才多了些許淡然從容,手上拿着杜海之前扔的一片紙,就寫着“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
白墨,白宣舉薦進來的學生。
家中貧困然少時偷師學笛,其父屢折其笛,怒曰衣食難足如何學禮樂宴行之事,不聽,對曰:一箪食一瓢飲不改其樂,可不食不可無笛。
總之笛子沒被少折,人也沒少挨打,後來離家出走,拜了白宣的遠房親戚為師,宛若再生父母般對待,亦改姓為白。
此人愛樂愛笛甚于親生父母生養教誨,是個頗受争議的人物。
“海先生。”對方行禮,顯得很有禮貌,杜海把人虛扶,也做個姿态,“學生何事?”
“先生當初公闆貼書,學生頗有所感!故而……想和先生聊聊天漲漲學識。”白墨道。
說得就是杜海那封被唐昭張貼的父子決裂書。
“那便去曲亭聊聊吧。”杜海笑着答應了,讓候着他的七圓把學生的作業先送回去,他則和白墨邊走邊聊,不多時到了曲亭,卻不止他和白墨二人,還有一些半路加入的。
其實大部分先生也是不喜歡他們這些人的,尤其是早已經聲名遠揚的白墨,如今看這新來的杜海和白墨一路聊得投緣,好奇之餘也多了些期待,于是跟了上去。
杜海說得無非是他爹不關心他們母子倆的事,卻也沒有哀怨,反而表示了理解,甚至眉宇間有淡淡的哀思。
“世間難得兩全法……”
聽了他的事,有人也歎息一聲。
“當今聖上仁心仁術,寬宥于我,海某料想下面非議重重,必指指點點,實在有愧于吾君王,恨不得一死了之。可又想此間似我之人定不在其數,若我如此軟弱,又如何為那些人指一條可能的出路,白白浪費聖上的一番仁心。唉,縱千萬人,吾亦往矣。”
杜海的話說完,捧了唐昭,也捧了他自己,周圍人聽完,更覺得動容。
人遭受如此非議,就像杜海課上被人指着鼻子罵,罵得難聽,也忍受了下去,不惱不羞,不僅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天子,為了他們這樣的人啊。
更有如同白墨一般的人,感同身受頗深,竟然雙目盈淚。
“幸哉白某,遇吾恩師,授吾以樂,然世人皆斥我笛音乃叛父背母之壞樂,笛未如以往斷,卻恰如以往斷啊!”
凡他出門,或吹笛,隻能偷偷摸摸的,怕被指指點點,如何不讓他心灰意冷。
大家都是一群叛逆少年,被人當槍使了還不知情。
杜海連忙道,“不知海某可否有幸聽一聽……”
他一提,其他人紛紛附和讓白墨吹笛,以樂襯景襯情。
許久不曾響起的笛聲如泣如訴得飄蕩着,轉調時則似哽咽卡在喉頭,未成曲調先斷魂,每一聲震顫都仿佛吹笛人肺腑裡淤積的陳年血鏽,亦勾起了聽曲人的回憶。
杜海不會樂器,可杜威會,羌笛。他很難想象那樣一個粗糙的漢子會在月夜下的城樓上,望着遙不可及的遠方吹着哀怨悲思的曲子,他難以想象。
直到杜娘走後一年,杜威風塵仆仆回來了。杜海宛如看一個陌生人看着他的親生父親,不再搭理。那一夜的羌笛聲宛如泣血的悲鳴,刺耳,紮心,最後留下嗚咽般的餘韻。
他知道那一晚杜海不止是為了杜娘吹笛,也是為了如他們一般的陰陽兩隔的夫妻眷侶。那羌笛杜海埋進了杜娘的墳墓邊上。
南方疆土是曆史遺留問題,又有瘴氣林和沼澤地大大阻礙了大安收複失地,便常年拖着。
希望唐昭不要再拖了。
杜海以袖掩面,遮掩神思。他突然覺得哄騙這群家愣子走上叛逆道路不孝父親的他也是十分可笑。
可是他隻能這樣“拉幫結派”,再沒有别的有理有情的借口。
等笛聲的餘韻散去,清風吹過,敏感的衆人都忍不住垂淚的時候,杜海眼尾挂着淚珠,拍案而起,朗聲高呼:“術業宜從勤學起,勸君惜取少年時!吾輩自強即是孝父,即是忠君為國,即是為百姓安為天下平!即可暗眛處見白日青天,不為世人累罵!聖上願信吾等,吾等自要為己正名,報聖上寬厚仁慈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