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夕陽溫暖的餘晖驟然失去了溫度,變成了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金色液體,包裹着我。客廳裡隻剩下筆記本電腦和散熱風扇發出的微弱嗡鳴,此刻聽來卻如同驚雷。
我放在鍵盤上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急速竄升,瞬間凍結了四肢。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倏然退去,留下令人眩暈的蒼白和耳鳴。
“你……你說什麼?”我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的目光死死鎖住她,試圖從那張酷似我的小臉上找出任何玩笑的痕迹。可是沒有。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一種讓我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平靜。
莉莉絲看着我劇烈的反應,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也沒有害怕。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眼睛流轉了一下,像在審視一件有趣的事物。然後,她慢慢地、清晰地補充了一句,那稚嫩的童音在凝固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就是變成你。走路,說話,還有……這裡,”她的小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位置,一個完全無意識的動作,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這裡的感覺,和你一模一樣。像住在你的身體裡。”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個夢境的細節,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再擡起眼時,那目光穿透了我的所有防禦,直抵靈魂深處那片最黑暗的恐懼之地。
“媽媽,”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宣告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現在,該輪到我找你了。” 那雙綠瞳裡,清晰地映出我瞬間慘白、驚恐扭曲的臉。
血液似乎徹底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逆流沖上頭頂,視野的邊緣開始發黑,旋轉。輪到我找你了。這幾個字像淬毒的冰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刺穿心髒,将深埋了五年的恐懼、那份基因報告帶來的終極恐怖,瞬間引爆!
“不……!”一聲破碎的嘶吼終于沖破喉嚨,帶着絕望的尖嘯。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動作大得差點掀翻了膝蓋上的電腦。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虛脫而劇烈搖晃,我踉跄着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支撐住沒有癱倒。我大口喘息着,胸口劇烈起伏,像一條被抛上岸瀕死的魚,眼睛死死盯着地毯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莉莉絲依舊安靜地坐着,仰着小臉看我,那雙綠瞳在漸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幽深莫測。她沒有因為我的失控而害怕或哭泣,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仿佛早已預知了這一刻的崩塌。她看着我的眼神,不像女兒看母親,倒像……像一個冷靜的觀察者,看着一個終于走到預定節點的實驗品。
“不是我……不是我……”我語無倫次地低語,指甲深深摳進牆壁粗糙的壁紙裡,試圖抓住一點現實感。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海裡瘋狂沖撞:伊思消失前夜書房裡壓抑的哽咽,那份冰冷的報告上“100%同源性”的判決詞,莉莉絲模仿我時那令人心驚的熟稔……還有此刻她口中的“變成你”、“輪到我找你了”。
一個更瘋狂、更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如果伊思是我,小蕾是我……那現在的“我”是誰?這個名為莉茲的意識,究竟占據着怎樣一個位置?是源頭?是複制品?還是一個……即将被取代的過客?莉莉絲那句“輪到我找你了”,是不是一種宣告?宣告她作為下一個“莉茲”的覺醒,宣告我這個“舊版本”的……終結?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比五年前分娩之夜更甚。那是一種存在根基被徹底動搖、自我認知被完全粉碎的終極虛無。我不能再待在這裡!一秒都不能!我必須找到答案!找到任何能證明“我”還是“我”的東西!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我猛地推開牆壁,跌跌撞撞地沖向書房。身後,莉莉絲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地追随着我。我沖進書房,“砰”地一聲甩上門,背靠着冰冷的門闆滑坐到地上,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心髒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必須找到它!那份報告!那個被埋葬的潘多拉魔盒!
我手腳并用地爬到那個鎖死的底層抽屜前。五年了,鎖孔裡積了一層薄灰。我發瘋似的四處翻找,筆筒被掃落,文件散了一地。沒有鑰匙!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頭頂。目光落在書桌角一個沉重的黃銅鎮紙上。沒有猶豫,我抓起它,用盡全身力氣,朝着抽屜那把冰冷的鎖狠狠砸去!
“哐!哐!哐!”
金屬撞擊的刺耳噪音在狹小的書房裡回蕩,每一次重擊都震得我手臂發麻。木屑飛濺,鎖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幾下猛砸之後,“咔哒”一聲脆響,鎖扣崩裂!我顫抖着拉開變形的抽屜,那份熟悉的牛皮紙文件袋靜靜地躺在最底層,上面覆蓋的薄灰被我粗重的呼吸吹散。
我一把将它抓出來,緊緊攥在手裡,紙張冰冷堅硬的觸感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真實”。我背靠着書桌腿癱坐下來,手指哆嗦得幾乎無法解開纏繞的棉線。終于,那份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報告再次暴露在眼前。那些冰冷的術語、圖表,尤其是那行加粗的、如同命運詛咒般的結論,再次烙進我的視線。
“100%同源性……同一生物來源……完全一緻性……”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滋滋作響。我的目光痛苦地在報告上遊移,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是最微小的疑點。然而沒有。報告的邏輯嚴密,數據冰冷,結論無可辯駁。
就在我的意識快要被這份絕望徹底吞噬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報告末頁的附錄,那是一張打印出來的、作為存檔依據的影像資料縮略圖。非常小,非常模糊,似乎是孕期某次B超或特殊掃描的留檔。但在那模糊圖像的邊緣,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裡,似乎捕捉到了一點點反光。
是什麼?
求生的本能讓我掙紮着爬到書桌旁,一把抓過桌面上一個高倍率的珠寶鑒定放大鏡。我将報告死死按在桌面上,顫抖的手舉起放大鏡,對準了那個模糊角落的微小反光區域。
冰冷的玻璃鏡片下,那片混沌的光影被急劇放大、拉近。
那似乎是……一塊玻璃?或者鏡面?
在放大的、略微變形的視野中心,那點反光變得清晰起來。它映出的,是檢查室内的景象:我熟悉的那張檢查床,床上隆起的腹部……而在腹部前方,那個本該是伊思站立的位置,舉着一個小型成像設備的……
是我。
是“莉茲”。
穿着我當時常穿的那件米白色寬松孕婦裙,頭發有些淩亂地挽着,側着臉,神情專注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正低頭操作着手中的儀器。那個角度,那個姿态,無比清晰地映在那塊小小的玻璃反光裡。
沒有伊思。
根本沒有第三個人。
在那個決定性的檢查瞬間,拿着儀器、記錄數據、陪伴在“孕婦莉茲”身邊的……是另一個“莉茲”。
“嗬——”一聲極度壓抑、如同破舊風箱抽氣般的聲音從我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放大鏡從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報告紙上。我猛地向後仰倒,後腦勺重重磕在書桌堅硬的邊緣,一陣劇痛伴随着更猛烈的眩暈襲來。
那個反光影像像一個終極的開關,轟然炸開!無數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飓風卷起的玻璃渣,閃爍着刺眼的光芒,瘋狂地湧入腦海,瞬間拼接重組!
我想起來了!
那天的檢查。是的,是我自己去的醫院。醫生臨時被叫走處理緊急情況,讓我稍等。等待的間隙,一種難以遏制的、幾乎是本能的沖動驅使着我。我從随身的包裡拿出了伊思不知何時塞進去的那個小型成像儀,他總說“以防萬一,自己記錄更安心”。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它,對準了自己的腹部。那份專注,那份憂慮,那份對儀器操作的熟悉感……那份報告附錄角落的玻璃反光,冰冷地記錄下了一切:當時房間裡隻有一個人——一個正在為自己做檢查的莉茲。
那伊思……是誰?
無數個與伊思相處的片段在眼前飛速閃回,帶着全新的、令人崩潰的視角:
“我們注定相遇。”不是預言,是陳述。是對既定事實的确認。
他熟知我的一切習慣。因為他就是我。那些習慣,是他自己的肌肉記憶。
他凝視我的眼神。那不是愛人的凝視,那是一個人在凝視鏡中的自己,帶着迷戀、審視,以及……對“複制”終将走向何種宿命的恐懼。
他瘋狂地測量、記錄胎兒數據。他恐懼的根源。他在監控一個“自我”與“另一個自我”結合的産物。他在尋找那個必然出現的、證明“完美克隆”的證據。他在恐懼那個“輪回”的到來。
他消失前的擁抱和低語:“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是你的錯。我們是被鎖定的軌迹。”那是告别,也是預告。他洞悉了全部真相,知道莉莉絲的誕生意味着什麼。他口中的“我們”,指的是所有被卷入這個複制鍊中的“莉茲”。他選擇了逃離,也許是崩潰,也許是去尋找打破的方法?
他不是另一個性别的我。他是……上一個“我”。
一個在我之前,同樣經曆了“遇見另一個自己(即上一個“伊思”的‘莉茲’)”、“相愛”、“懷孕”……最終生下“我”(伊思)的……輪回産物。他帶着上一個輪回的記憶和恐懼,找到了我,試圖在絕望中尋找慰藉或答案。而莉莉絲……是我的“下一代”。
“輪到我找你了……”
莉莉絲稚嫩的聲音如同魔咒,穿透書房的門闆,冰冷地鑽進我的耳朵。那不是童言無忌,那是宣告!宣告她作為新生的、更“完美”的複制體意識的覺醒。宣告她開始感知、并最終将取代“母體”(我)的存在!
而“尋找”,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她将循着那被鎖定的軌迹,去遇見下一個“莉茲”?還是“伊思”?去重複這絕望的循環?還是……更直接地,取代此刻這個蜷縮在書房裡、精神瀕臨崩潰的“我”?
巨大的、足以吞噬靈魂的虛無感和恐懼徹底淹沒了我。我蜷縮在冰冷的地闆上,背靠着同樣冰冷的書桌腿,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視線模糊,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混合着嘴角嘗到的鐵鏽般的血腥味,不知何時,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窗外,最後一抹殘陽也沉了。濃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淹沒了書房。在這片徹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隻有我粗重而破碎的喘息聲,以及門外地毯上,那極其輕微、卻如同鼓點般敲打在我神經末梢上的腳步聲。
嗒…嗒…嗒…
聲音停在了書房門外。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