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酒壺被她推向自己,謝呈眸中暗卷驚濤駭浪,他伸手勾過酒壺:“謝某的确不能逾矩飲酒,但殿下不是塔中人,所以無礙。”
就着林蘊霏擡手的姿勢,謝呈為她倒了一杯酒:“我便作陪,為殿下斟酒吧。”
側身時兩人間距離不免變近,謝呈嗅到她身上有很濃重的一股酒味。
暫時扣住茶盞,他笃定地說:“殿下來這之前便飲了酒吧。”
“國師不肯賞臉也便罷了,”林蘊霏擡起一雙水色氤氲的眸子,橫過來的水波與香烈的酒氣令謝呈一晃神,被她奪去了杯子,“怎地出爾反爾要來管我?”
滑動喉頭将酒液飲盡,她看向皎若玉盤的月亮:“我今日很高興。”
“看出來了,”謝呈接話道,“是因為今日的女官冊封儀式吧。”
“看見她們臉上的笑時,我突然便覺得之前的努力都值得了。”林蘊霏垂下纖長的睫羽,握着茶盞的手用力收緊。
她尤其喜歡這種将事情掌握在手中的感覺,能讓她得到最大的歡愉。
謝呈又替她斟了酒,卻說着南轅北轍的話:“飲酒過多,畢竟傷身。”
林蘊霏斜眼看過來:“往日我竟沒瞧出來,國師原是個愛唠叨的人。”
“在下是擔心殿下會喝醉,”謝呈胸腔中漏出細碎悶笑,“臨豐塔素來不留外人過夜的。”
“規矩可真多呐,”林蘊霏嘀咕了句,“國師能确定塔内百人都守己地過着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嗎?”
“依我看,總有人混于其間,悄悄地破了戒。”
酒将她的聲音燒得有些沙啞,她又刻意壓了嗓音,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謝呈眼睫微動:“各人有各志,謝某隻能管住己心。”
茶盞被放在地上,碰出脆響,讓人的心不由得随之一跳。
“國師不覺得累嗎?僞裝成無瑕的玉石,将所有的心思都掩藏在假面之下,被旁人視為得道仙人,國師喜歡這樣的日子嗎?”若非林蘊霏今日真的喝多了,她絕不會在沖動之下問出這些話。
謝呈冷不丁來了句反問:“謝某在殿下眼中也是得道仙人嗎?”
“自然不是,”林蘊霏否認得很快,“可惜了,我有幸見到過幾次國師的狐狸尾巴,國師在我這兒當不成仙人了。”
男人唇邊浮起很淺的笑意:“在下并非無瑕白玉,殿下亦非嬌寵牡丹。”
“謝某不自在,殿下怕是也不見得能有多麼自在。”
言下之意,他們是同路人,林蘊霏該當能與他感同身受。
“國師說得極是,”林蘊霏陡然起身,走向闌幹,“我也不自在。”
從臨豐塔往下看,大半個皇城盡入眼簾。
此刻還未到衆人安寝的時候,這座城池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實似白晝,叫林蘊霏眺不見黑夜與燈火接合之處。
然而臨豐塔太高,她聽不見那些喧嚣的細枝末節,聞不到門戶中的袅袅煙火味。
高塔内似乎與下界有道看不清的分割線,這裡安靜地僅剩下風聲。
林蘊霏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而後迎風張開雙臂,任由風灌進她的廣袖,獵獵作響。
至少在這一瞬,她感覺自己得到了自由。
身後那人的腳步聲很輕,但林蘊霏聽見了,于是阖上的眼眸又睜開。
謝呈走到她的身旁,負手遠眺天幕,似乎輕歎:“世間最難求二字不過自由。殿下心懷青雲之志,又不忘兼濟天下,堅守本心者如何不算自由?”
話音才落,女孩忽然偏首看他,眸底倒映着圓月與群星,直叫世間萬物悉為失色。
林蘊霏長久地盯着謝呈的臉,目光從他來不及遮掩錯愕的眉眼滑至淡色的唇。
這是與她同行不違的人,林蘊霏心道。
她的目光太耀眼,謝呈被灼了一下,幾近要錯開眼。
神思潰散之前,他聽見林蘊霏正色道:“謝呈,雖然我仍舊看不透你,但謝謝你選擇了站在我這邊。”
心跳聲是拉不回的烈馬,謝呈的耳廓染上淡粉。
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矯情且叫人誤會的話後,林蘊霏也似從一場醉夢中醒來。
她當即别開臉,生硬地轉移話題:“行了,時候也不早了,我該離開了。”
心緒紛亂如麻,謝呈沒有挽留她。事實上,他也說不出一句話。
待人翩跹如蝶的裙擺消失在視線中時,謝呈才反應過來:“潛睿。”
“主子,”黑衣青年随叫随到,“您有何吩咐?”
“你跟上去,确認她安然回到寝宮。”謝呈穩聲道,臉上看不出有什麼反常之處。
潛睿沒有問為什麼,但稀奇地看了眼他才行動。
臨豐塔複歸于沉寂,謝呈望向林蘊霏倉促間留下的酒壺,伸手按在胸膺,那裡仍舊跳得很快、很重。
*
翌日,林蘊霏醒來時,全身上下跟被碾過一般,酸痛得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