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工作者很辛苦,這是全社會共有的常識,隻不過認識宋宛熠後,究竟有多辛苦才算有了具體形象。
接連幾天,顧懷翡每晚都能看到宋宛熠學習到深夜,撐不住困意睡過去的樣子。
有時她趴在書桌上,筆尖在紙上暈開一個黑色的圓點。有時盤腿坐在地毯上,膝蓋上放着電腦,手肘支着下巴迷糊地點頭。偶爾也會側躺在被窩裡,書擺在枕頭邊,被暖風吹得徐徐翻動,輕輕刮蹭她的指尖。
血腥的手術畫面看得多了,顧懷翡不會再像最初那樣失态,已經能夠忍着不适走過去合上電腦,拿起來放到旁邊。
有時顧懷翡望着宋宛熠安甯沉睡的模樣,看着她細白柔嫩的指尖,很難想象出她跟那些晦澀難懂的醫學術語、血色彌漫的手術台有聯系。
她太幹淨了。
在馬特洪峰并肩賞景的那個下午,她眼含淚光坐在松林中,腳邊是葳蕤生長的碧綠草甸,身前是白雪皚皚的連綿山川。
而她柔軟清澈,恍如誤入凡間的阿芙羅狄蒂。
即使後來知道她從醫,也沒想到居然選擇的是外科。
面前的這個小姑娘,時不時會出乎她的意料。她究竟有幾面,又都是什麼樣子,顧懷翡不禁期待起來。
周五清早,顧懷翡照例把車停在醫院附近的便利店前,繞到副駕那側幫宋宛熠開車門。
經過連續一周的熬夜學習,宋宛熠肉眼可見地瘦了,但疲倦的眼底逐漸有了細碎的光點,并且在今早終于彙聚成了一束光。
顧懷翡推測,今天大約有會有不平凡的事發生。下一秒,果然聽到宋宛熠說:“姐姐今天不用來接我了,晚上不确定幾點能下班。”
每當有手術,宋宛熠下班的時間就會推遲,顧懷翡便順着她的話問:“今天的手術比較複雜?”
“嗯。”宋宛熠莊重地點了點頭,圍巾挂在脖間,松散地垂下來,她擡手想圍好,卻由于情緒緊張,試了幾次都又掉落下來。
“我幫你。”顧懷翡說。
深秋的風是幹燥的,從皮膚吹過時會卷走大量水分。畫家對手的重視是刻進骨子裡的,每天早上出門前,宋宛熠總能看到顧懷翡一邊塗抹昂貴的護手霜,一邊拉開抽屜取手套。
顧懷翡的手很好看,因為常年精心養護,普通人手上常見的粗糙幹紋,在她那兒看不到分毫。指節秀窄而修長,指甲修得短而齊,自然彎曲的弧度總會令人聯想到她懸腕執筆的樣子。
她很少戴首飾,那些金器珠寶佩在她身上,總會變得俗氣。她好像自身就有一種貴氣,舉手投足間由内而外地漫開,壓過一切價值連城珠寶的光芒。
很偶爾,她右手大拇指根處會有一枚扳指,羊脂玉材質,無任何雕琢,通體潔白,瑩潤純淨。跟她插在發間的玉钗一樣,是祖輩代代傳下來,無法複制,也不可估量。
宋宛熠看着她摘下手套,在喧嚣的市井紅塵裡,用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氣定神閑地幫自己系圍巾。
有時那枚扳指擦過自己脖頸,在皮膚上留下柔潤微涼的觸感。宋宛熠敏感地縮了縮脖子,想往後躲,顧懷翡察覺到後收了手,勾起指尖在她下巴輕輕撓了兩下。
宋宛熠下意識地仰頭。
顧懷翡垂眸,溫潤地望着她。“一切順利,妹妹。”
顧懷翡總是這樣,做任何事情都帶着溫柔,即使她有向外的攻擊力,也不顯筋骨,被一身高貴内蘊給含蓄地包裹了起來。
直到走進女醫生休息室,換上白大褂,宋宛熠透過鏡子看向窗台花瓶裡的三束劍蘭,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顧懷翡剛才是不是……撩了她一下?
門外傳來開鎖的響動,是同寝室的女住院醫師來上班了,宋宛熠慌忙收回視線,紅着臉跟她打了個招呼,就先去值班室了。
今天準備做胰十二指腸切除的是位五十多歲的阿姨,在地方醫院就診,未查出腫瘤,按膽囊炎治療一段時間後,未好轉,才轉入B大附院。
宋宛熠報道前,主任已施行穿刺手術,通過病理切片确診為膽總管下段癌。
B大附院建院早,但處在二環繁華路段,難以擴建。就診病人衆多,手術間隻有三層,隻能按輕重緩急排日子慢慢等。
輪到宋宛熠他們這台,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術前刷手時,主任站在宋宛熠旁邊,觀察她眼底的兩片青色,問:“昨晚沒睡好?太緊張?”
見宋宛熠點頭,又樂呵呵地說:“别怕啊,年輕人曆練太少,多上幾台大手術就習慣了。下班回去有看書吧?等會兒問你幾個問題,看你學得怎麼樣。”
一助是位副主任醫師,年輕有為,才三十多歲,聞聲開玩笑:“主任折磨完我們這屆,又把毒手伸向新來的小孩了?小宋,等會兒你答不上來就哭,我們主任最沒辦法的就是小姑娘的眼淚了。”
“胡說,人小宋多上進,能跟你似的不學無術嗎?”主任笑着瞪過去。
他倆一人一句地逗樂子,宋宛熠聽進耳朵,心裡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