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脈……
明顯是屬于女性的名字。
但不是宋宛熠的筆迹。
宋宛熠的字娟秀細膩,是一種向斂起的柔軟。而這裡的行書筆勢潇灑飄逸,如破雪而出的竹,枝枝節節都是風骨。
顧懷翡轉動着拇指處的羊脂玉扳指,盯着這一頁無聲地看了很久。
不知道宋宛熠送出紙筆,讓對方在自己本子上簽下姓名時懷着怎樣的心情?
敬仰?抑或喜歡?
不論哪種,都說明她對宋宛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顧懷翡指腹在頁角上重重地撚了一下,緩緩合上牛皮本。
她拎着本子上樓,推開書房的門,走到牆邊六層高的大書架前。
上面四層堆滿了宋宛熠的醫學期刊,筆記和打印的PPT則擺在了底下兩排。
之前宋宛熠說,放在這裡的所有筆記她都可以随意看,不用事先征得許可。
顧懷翡的指尖便落在右手邊第一本上,封面右下角,貼着的白色标簽已經泛黃,上面記錄的年份是十年前。
顧懷翡輕輕翻動着筆記本,視線依次向後掃過。
九年前、八年前、七年前……不知那位許女士從她書的哪一頁開始出現,往後的歲月中,又占據了多少分量。
她相信以宋宛熠的眼光,能放進心裡的,一定是如金似玉的人物。
隻不過……
顧懷翡無奈地笑了下,早已知曉宋宛熠是因為失戀才來的B市,也想要确認她傾向的是哪種性别,但真到了可以确定的這天,才發現自己并沒有自以為的那般淡然。
還是會在意。
顧懷翡屈指在書架的木闆上扣了幾下,把心頭起伏翻湧的情緒盡力壓了下去。然後按照年份,把拎在手中的牛皮本放回去,跟宋宛熠積累多年的其他筆記本并排擺在一起。
雖然很想找尋許脈在她生活中存在的痕迹,了解她是怎樣的人,但還是不要去看了。
她尊重宋宛熠的一切過往,同時也會站在她身邊,永恒地、堅定地,替她隔開過去與未來。
她可以耐心等待,等到宋宛熠認為時機恰當的那天,由她本人親口講述那些自己來不及參與、也尚未了解的曾經。
宋宛熠這一覺睡得不太好,夢境疊着夢境,早晨被鬧鐘吵醒時隻覺得頭腦發脹。
又賴了會兒床,直到女住院醫師帶着風塵仆仆的氣息從外面開鎖進來,宋宛熠才從被窩裡坐起身。
女住院醫師挺驚訝,連忙掩上門:“宋醫生還沒起床呀,昨晚有突發狀況忙到很晚嗎?是不是辛涵出什麼事了?”
“沒,是我不小心睡過了。”宋宛熠抓過挂在床尾的羊絨衫,準備換衣服。
女住院醫師哦了聲,打開自己的儲物櫃,掏出白大褂,邊穿邊感慨:“辛涵那小姑娘,哎,真是可憐。年紀輕輕的,就得了這麼個病,人生還沒開始呢,眼看着就快凋零了。”
宋宛熠腳踩進鞋中,下了床,彎腰疊被子。女住院醫師往窗台瞟了一眼,見往常放花瓶的位置空蕩蕩的,忍不住出聲道:“宋醫生。”
宋宛熠拍了拍枕頭,拉整齊床單,擡頭看向她。
因為路珂那個大喇叭,昨晚辛涵收到一大束花、還有宋宛熠安慰她的那番話已經在科裡傳遍了。
路珂沒心沒肺慣了,大大咧咧地在小群裡公開說:“嗚嗚嗚,我們小宋醫生好暖啊!”
其他人怎麼想的不清楚,花為什麼那麼巧剛好是劍蘭,也暫不追究,但宋宛熠鼓勵辛涵,說她一定會等到自己的盛放,總覺得不太合适。
女住院醫師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宋醫生,現在沒有旁人,我就直白地說了哈。其實辛涵的情況,你我都知道,希望不大了。”
“你不該許諾她一定能治好的,任何病例,即使隻是感冒發燒,都有幾率發生意外,沒人能擔保什麼,神仙也不能。”
“我明白她下午偷跑出去,心靈上很脆弱,你那麼做是為了安慰她。但好心是救不了命的,還容易引火燒身,我們做好分内事就行。”
女住院醫師講完,怕自己話說重了,又急忙補充道:“我沒别的意思,宋醫生,就是覺得你太善良了,做我們這行性格不能太軟的,容易傷着自己。”
宋宛熠默然站在床邊,看着挂在欄杆上的白大褂。
指尖撫過白大褂整潔的衣擺,宋宛熠低聲說:“謝謝提醒,我再想想吧。”
八點鐘,主任帶着全體醫護早查房,巡到最後一間病房,剛推開門,辛涵就揚起手情緒高昂地打招呼:“宋醫生。”
她依然滿臉病容,膚色是暗沉的蠟黃,但眼底的光跟床頭櫃上的花束一般燦爛。
她熱切地展示着那捧劍蘭,開心地說:“宋醫生,謝謝你給我的花瓶,配我男朋友送的花可好看了。”
主任走到床邊站定,隔着病床深深地看了宋宛熠一眼。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花不是辛涵男朋友送的。
宋宛熠卻順着辛涵的意思往下說:“不用謝,你喜歡就行。”
主任收回視線,避免引出更多關于辛涵男朋友的話題,中斷了她們的談話,開始每天的慣例問詢。
等查房結束後,一行人離開病區,主任朝宋宛熠示意了下:“小宋,跟我去那邊聊聊。”
電梯旁有個小露台,煙瘾大的患者家屬平時會在這兒匆匆抽幾口煙,玻璃門一關,就是一個無人打擾的獨立空間。
兩人走了過去,主任手肘搭在不鏽鋼圍欄上,扭頭看向身側,問道:“買花那件事,你打算什麼時候跟她解釋?”
在疾病面前,不止愛情,就連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往往因現實壓力退縮。
年輕的男孩雙肩稚嫩,扛不起這麼沉重的擔子,已經不會再回應辛涵的感情了,早晚有一天她自己也會知道這個事實。而蒙在鼓中的時間越長,被欺騙感和背叛感就會反撲得越厲害。
換成其他醫生,肯定會找機會私底下跟她解釋清楚,道個歉,不讓她繼續誤會下去。然而宋宛熠低垂着視線,久久沒有給出答複。
沉默也是一種表态,主任歎口氣,無奈道:“昨晚跟你說的話,看來是沒聽進去。”
“或許會有奇迹……”過了很久,宋宛熠才揉搓着自己白大褂的袖口,輕輕開口,“隻要有求生欲,就還有可能。愛情是她痊愈出院的最大動力,我做不到,剝奪她的希望……”
宋宛熠說完,再次安靜下去。
旭日初升,朦胧晨曦掠過枝頭冬雪,鋪在宋宛熠瘦窄的肩上。整潔的白大褂被照得微微發亮,絕對清澈,也絕對真摯,正如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