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都是南柯聽孤兒院的人和後來辦手續的民警說的,本以為這麼久了,具體細節會記不清楚,可再次說起來,往事的曲折和細節,甚至在聽到這段談話時的天氣和房間裡大人的語氣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南柯腦海中。
陸無盡這孩子,說起來便全是惋惜。
父親是警察,母親也有一分體面工作。可那些陰暗的老鼠不僅見不得光,也見不得站在光下的人,對付一個小孩子對他們這種人來說太容易了。陸無盡毫無疑問成為了他們報複的目标。
“你很聰明,也很倔,被賣到這裡之後安靜了好幾天,據秦沂說,那會兒他以為你是吓傻了。”南柯低聲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餘光裡的陸無盡沉默着,一言不發,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陸無盡很快和秦沂混熟,對他而言,白天要警惕這些人販子,晚上還要安慰吓得快魂飛魄散的秦沂,的确已經超出一個六歲孩子的承受範圍。
可他一點兒也不慌亂,連一絲害怕也沒有表現出來。
陰暗的屋子裡窗戶太小,周圍太安靜,沒有什麼可以計時的東西,陸無盡隻是覺得過了很久,又或許是小孩子對時間的流逝感受不強。終于在有一天早上,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裡隻留了一個人販子。
“那天屋裡的孩子也少了兩個,大概是被另外一個人帶着去交易了,我知道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陸無盡忽然開口,補充了南柯不清楚的細節,這些細節後來被當作筆錄,記載在案宗之中。
南柯被打斷也沒有生氣,隻是安安靜靜開車,安安靜靜聽着。
陸無盡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叙述一件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他們的窩點在一個很偏僻的村子裡,那間房屋在整個村子的最深處,前後左右不是荒地就是山,要走很久才能走到有其他村民的地方。”
陸無盡頓了頓,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爸跟我說過,人的後脖子有很多血管和神經,以一定力度打在那裡可能會引起血管和神經受損從而導緻大腦短暫缺氧,出現暈厥。我趁人販子不注意撿了根棍子,對着他後脖子猛敲,還真被我得手了。”
陸無盡笑了笑,拇指屈起來,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看着掌心留下一個又一個月牙形痕迹,然而他似乎一點兒也感受不到痛,掐得更用力。
“我喊那些小孩快跑,秦沂年齡太小了,跑不快,我就拉着他跑,我跟他說跑出去就能見到他的爸爸媽媽。他這才稍微跑得快了點。”
畢竟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力氣太小,人販子很快恢複過來,立馬就追出來,陸無盡自然成為他的首選目标。其他孩子趁亂跑出去,隻剩下陸無盡和秦沂,順着山腳竭力與人販子周旋。
那個時候,陸無盡和秦沂都太小,慌不擇路下,沒有發現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可也正是這樣,人販子也被繞暈。
于是,陸無盡和秦沂又看到了那個陰暗潮濕的房子。
“秦沂太害怕了,他問我會不會死,我告訴他不會,跟他說我爸爸是警察,專門抓壞人,然後我讓他躲好。”
陸無盡把秦沂藏好,趁着人販子還在一處打轉,獨自靠近那間房子,屋子裡沒有其他人,桌子上也隻有半瓶沒喝完的酒喝幾根煙。這些煙是當地的土煙,味道刺鼻,但很醒腦。人販子吞雲吐霧的時候,散不出去的二手煙全被小孩子們吸了去。
陸無盡把酒倒在房屋四角,又把屋外的茅草抱進來堆得高高的。
等最後打算點火的時候,陸無盡才發現自己手在抖,他太緊張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能不能引起周圍村民的注意,也不知道人販子會不會發現自己。
他隻好掏出一根煙先點燃,白色的煙霧升騰而起,陸無盡沒有放進嘴裡,隻是湊近聞了聞,便被這刺激性極強的味道引得一陣咳嗽。但這幾秒的刺激也讓陸無盡冷靜下來,打火機點燃茅草,借着酒精,火焰便竄天而起。
陸無盡又回去找秦沂。
“他小時候挺乖的,沒亂跑也沒出聲,就在原地等着我,也不知道跟那些孩子一起跑遠點。”陸無盡笑着搖了搖頭,兩隻手已經被他自己掐得血肉模糊。南柯的視線被陸無盡踩在座位上的腿擋住,但很快就聞到血腥味。
“陸無盡!”南柯忽然出聲,把陸無盡從回憶裡拉出來,伸手一拉,陸無盡的手腕被握住,猩紅的血順着掌心流下來,淌到南柯手上。
南柯有一瞬間的生氣,握着陸無盡手腕的手也緊了緊,但身體比他腦子更快,一邊停車,一邊拉開陸無盡前面的櫃子翻出繃帶來。
南柯一言不發地給他包紮雙手,指甲掐出的細小傷口遍布手掌,南柯隻好一層又一層用繃帶纏住整個手。然後,一滴晶瑩的液體落下來,滾進兩人緊握在一起的手上,順着貼緊的掌心滲進去。
燙得兩人一起顫抖。
頭頂的陸無盡開口,聲音都在發着抖:“好疼啊。”
南柯抖得更厲害,卻是因為心疼。南柯這才意識到,原來愛意惡人,在他痛苦的時候,自己也會難受到喘不過氣來
陸無盡低頭看着他,繼續說:“好疼啊,南柯。”
“我帶着秦沂離開沒多久,我爸就帶着同事來了。”更多的液體滴下來,浸濕了繃帶邊緣,南柯緊緊攥着他的手,說,“别說了,别想了,我們回家。”
但陸無盡像是聽不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們在路上碰到了其他孩子,那些孩子說我們在後面沒跑出來,他們帶着我爸來到那個小屋子......”
“别說了。”南柯心髒像是被攥住一樣難受,聲音也啞得厲害。
陸無盡沒停,繼續說:“他以為我還在屋裡,他們沒攔住他........”
陸無盡重新看着南柯,眼前一片模糊,“怎麼辦啊南柯?好疼,我好疼。”
南柯握着他的手放在嘴邊吹着,卻因為顫抖得厲害,吹出來的氣息也斷斷續續起不到一點兒作用。
“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漫天大雨,電閃雷鳴,全都化作車内低沉的嗚咽,片刻後,陸無盡不再壓抑,放聲大哭。他總是羨慕南柯那樣的勇敢,仿佛一切困難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而如今,他也終于學會了這份遲來的勇敢。
陸無盡,回頭看看,然後就可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