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岚肩頭的傷也被太醫包紮好,可他面色仍舊如槁木死灰,眼神空洞。
星展上前兩步,想要問些什麼,卻被月台拉住。
月台沖她搖頭,眼神看向孟長盈。
孟長盈扶着亭柱站起來,單薄肩膀都要挂不住大氅。
星展蓦然鼻子一酸,方才那麼亂她都沒哭。
她從小就知道孟長盈是多穩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此時,孟長盈眉眼間的疲憊掩都掩不住。
“澤卿。”
孟長盈喚他,常岚木然眼珠轉動,遲滞仰面看着孟長盈。
孟長盈輕聲道:“你不問,我還是要說的。月台接走了小妹好生安置,烏石蘭烈派來的人撲了空,沒傷着她。”
常岚原本隻有一個哥哥,也死在六年前。而他随孟長盈入住皇宮,才逃過這一劫。
後來日子太難過,或許不是日子難過,是心裡難過。
他在街上撿了個小乞兒,做他的小妹。
家裡有個人等着他依靠他,好歹還能讓人有些活着的盼頭。
常岚眼睛慢慢眨了眨。
“我知道。”
他終于不再自稱卑職。
烏石蘭烈用來威脅的他的借口那樣粗劣,有孟長盈在,小妹不可能落到烏石蘭部手中。
他從來都最信任孟長盈。
他什麼都不必問,孟長盈什麼都不必說。
他都知道。
孟長盈也都知道。
他活不下去了。
月下清晖幽幽,燭火在寂靜中噼啪炸響。
孟長盈聲音愈發地輕,輕到冷淡嗓音聽起來近乎溫柔。
“我在一日,便會護着小妹一日。”
常岚笑着,模樣像極了少時那溫潤青蔥模樣。
他說:“我知道。”
孟長盈輕輕點頭,走到常岚面前,俯身理了理他打鬥中被扯亂的衣襟。
烏黑眼睛似靜谧湖泊,包容萬物。
“澤卿哥哥,我放你走。”
少時,沒有主子,沒有娘娘,她隻喚他澤卿哥哥。
如今,是他對不住她。
這條路太難太難。她比他厲害。
他已經撐不住了。
“雪奴兒,轉過身,閉上眼。”
常岚笑眼含淚,輕柔推開孟長盈。
“百年之後,我等你的捷報。”
雪奴兒是孟長盈的乳名。
她體弱畏寒,每逢落雪總要生病。父母親拳拳愛女,想着用雪奴兒的诨名壓一壓這命格,讓冬雪放過這孩子。
母親和外祖父親手鍛了一隻如意雲頭金玉長命鎖,上面刻着“康健喜樂,百歲無憂”。
長命鎖她從不離身。
隻是雪奴兒的小名,母親死後,再也沒有人叫了。
孟長盈别過臉,閉上眼睛,垂在身側的手掌細微顫抖。
寒夜劍光閃動,滾燙血液打在她的裙擺。
孟長盈眼睫一抖,牙齒咬住嘴唇,用力到口中漫出血腥氣。
耳邊星展一聲凄厲的長呼。
“澤卿!”
兵荒馬亂,聲音和腳步聲紛至沓來。
孟長盈眼睛還緊閉着。
或許是一刻,或許是許久。
孟長盈告訴自己,她要睜開眼。
她要親眼看着這一切,要清楚記得這一切。
要想記得胡人稱帝那日,外祖父沐浴焚香,齊整衣冠懸梁自缢。
要像記得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高懸在法場的殘破頭顱。
她要看見,要記得。
孟長盈在心裡這麼說,所以她用盡全部力氣睜開眼。
可就在睜眼的那一瞬間,一隻溫熱幹燥的大手覆蓋住她眼睛。
“别看。”
耳邊是慘痛哭嚎,鼻端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冷夜凄凄,可身後是高大帶着火熱溫度的強健身軀。
孟長盈恍惚一瞬。
但隻一瞬,她便拂開那隻手,力道不容拒絕。
萬俟望隻好收回手。
掌心卻是濕的。
他指尖輕輕摩挲過那點濕痕,像是在為誰擦去眼淚。
他以為孟長盈算無遺策,以為她堅不可摧,以為她無情無義,可她終究還是個姑娘。
一個冬日裡一陣寒風就能刮倒的姑娘,為何卻能堅韌至此。
面對孟長盈,他時常想到遼闊的草原,又想到幽深的湖水。
人無法駕馭草原,也無法掌控深湖,就像他總也看不透孟長盈。
常岚下手很重,重得像是在報仇。
一劍刺入喉嚨,血液噴湧如泉。
血肉翻開,一張完整的臉皮都不曾留下。
星展跪在他身邊大哭,身上都是常岚的血。
自孟長盈記事起,這是星展第二次哭成這樣。
第一次是六年前。
月台站不住,呼吸急促,被宮人扶着,仍不住地往下滑。
孟長盈垂眸靜靜凝視常岚的屍體。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