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殿中安靜,人皆屏息。
這是軍國大事,更是權力交鋒。
孟長盈權勢赫赫,背後站着漢臣和羽林軍金吾衛。胡貴即使威權稍頹,但若豁出去,也足夠傾覆這好不容易建立的穩定王朝。
雙方互相依托,互相敬畏,又互相撕咬。
孟長盈手指在鎏金龍椅上輕點,泰然自若道:“有什麼好等,誰不知道漠朔九部中除了烏石蘭部,能力手腕最有出挑就是可那昆部,北關軍中可那昆部的将領也更多。既如此,可那昆日頂上這北關鎮軍将軍便是。”
一句話說得理所當然,輕描淡寫,仿若隻是在給小孩分糕點,簡直輕忽到過分。
可那昆日面上浮現狂喜,但多年的謹慎又讓他将喜色強壓下去,這才偏頭去看萬俟枭。
萬俟枭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角爆起一條突突直跳得青筋。
他咬牙切齒道:“可那昆日領軍權?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孟長盈略略擡眼,似是饒有興味,追問道:“那我是如何說的?”
“你說,你從未……”
萬俟枭的話都這裡滞住,眼中驚怒非常。
孟長盈當日的話仿佛又在耳邊,她說:“她從未說過,要掌北關軍權。”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萬俟枭反了水,去踩烏石蘭部。
可她隻是說不掌北關軍權,卻不曾說,要将北關軍權交給他。
好一個孟長盈!
好一個咬文嚼字的狡猾漢女!
萬俟枭眉眼緊壓,下三白戾氣直逼人面門,步步往前,朝着龍椅之上的孟長盈走去。
崔紹郁賀立時往前兩步,攔住萬俟枭。
崔紹傲然冷眼道:“王爺可别昏了頭,看清楚這是在哪,可别陰溝裡翻船,被我羽林軍兵衛當作賊人給砍了!”
話中殺氣毫不遮掩。
郁賀也站到崔紹身側,一句話沒說,可威脅意味濃郁。
這是雲城,是太極宮,是孟長盈的地盤。
萬俟枭在極度憤怒之中,回過頭去,卻隻看到可那昆滿面紅光,躲閃他的眼神。
呵。
這就是利益聯結的盟友,隻要有人給他一塊肉,他便能回身反咬你一口。
當日的烏石蘭烈在朝堂之上所感也是如此吧。
萬俟枭眼裡漫上血絲,可他不是烏石蘭烈,更不會落得他那樣的下場。
他從四鎮趕回來,怎麼可能一點後手不留。
若孟長盈和可那昆日敢擺他一道,那他也不介意拼上一拼,讓他們傷筋動骨。
就在此時,孟長盈清淡聲音再次響起。
“不過,庫戎年年秋冬南下掠城,北關損失慘重。待反擊之時,天寒地凍,庫戎早已退居蓊山。此乃我之心病。”
孟長盈娓娓道來,擡眼慢悠悠看向萬俟枭,似笑非笑。
“因而,我決意在北關外圍修建千裡邊垣築壘,抽調張庭、封犯兩軍鎮負責。此事幹系重大,不知可有人領命?”
風雲變幻,隻在刹那。
自朔太祖入關以來,北關四軍鎮向來是一個整體,代表着漠朔九部貴族的利益和戰力,從未分割過。
而今日,孟長盈要割開這塊撕不爛的筵席。
巨石落湖,驚起千層浪。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竟是向來老成的可那昆日。
“北關四鎮多年間互為臂膀、同進同退、守衛邊防,豈可輕易分割?娘娘且三思啊!”
以前漠朔九部鐵闆一塊,隻會發出一道聲音。
可烏石蘭部一倒,萬俟枭在其中乘風興浪,可那昆部大肆吞并烏石蘭部經年累積的地盤府戶,如今想一口吃下北關四鎮這塊大餅,其餘七部早就暗中不滿了。
乙狐蘇合大胡子一抖,眼現兇光,暗中給了纥奚五石一肘子。
纥奚五石被推出來,雖有遲疑,但也知道這是瓜分利益的當口。
什麼情誼兄弟都是假的,若纥奚部被可那昆部遠遠抛在後面,那等待他的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像烏石蘭部一樣被吃幹抹淨。
他不太敢去看可那昆日的眼神,隻側着身子道:“下官倒是覺得此事可行。北關四鎮多年聯結固化,才會滋生烏石蘭烈這樣禍國殃民的蟊賊蛀蟲。如今趁着此次修建城垣,正好肅清邊軍,重整軍紀,來年将敗仗好好還給庫戎鞑子!”
幾句話的功夫,萬俟枭心思已經轉了一圈,面上也恢複了從容鎮定。
他慢慢走出兩步,耳畔象牙纏絲雕環金光閃爍,贊道:“纥奚部說得好,北關邊軍乃是國之重鎮,豈可成了漠朔九部的私家軍!”
說着,萬俟枭轉向孟長盈,微微俯首。
“娘娘,小王願為娘娘馬前卒,修建千裡長塹,護衛大朔江山。”
一番話為國為民,說得相當動聽。
隻是那張即使低下頭,也依舊野心勃勃的面孔,在朱砂紋的襯映下越發詭谲妖異。
北關四鎮盡數拿下,本就隻是個奢望。
若能分得兩鎮,再領下修建長城的差事,每年的力役軍饷,又是一層好處。
更何況可那昆部不如烏石蘭部根基深厚,這剩下兩軍鎮未必不可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