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三月,按照欽天監算出适宜日子,成宗棺椁葬入帝陵。
日間還飄着稀薄雪花,路上泥濘難行,一路還有繁瑣儀式。
死人下葬,活人更受折磨。
萬俟望方才引先帝棺椁入帝陵,這會才從黑洞洞的帝陵入口出來。
他面色如常,扭頭撣了撣肩上的灰塵,便看見正等在入口處的孟長盈。
她由月台扶着,打一把蒼色傘擋雪。一身素白,唇色也白着,隻有臉頰被冷風吹成病态的嫣紅。
萬俟望眼神定了定,邁步走過去,在隔了兩步的地方停下。
“娘娘身子弱,怎麼還等在這?”
孟長盈道:“權當送他一程吧。”
這話讓萬俟望眉目微斂,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濃黑睫尾上。
“小七以為,娘娘對此事樂見其成,不是嗎?”
他驟然擡眼,雪花震落,眼尾鋒銳。
孟長盈眉心微不可察一蹙,冷聲道:“與你何幹。”
萬俟望查覺到孟長盈推拒,卻沒有退縮,而是向前一步,垂目看着孟長盈。
“娘娘,父皇已死,烏石蘭烈新喪,下一個又會是誰?”
他說得過分直白,戳破了多年相互維持的和睦假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沒有問出最想問的那句話——下一個會是我嗎?你的仇恨裡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嗎?
不知是在給孟長盈留一分退路,還是給自己留一分奢想。
靜默片刻,孟長盈擡眼看向他,唇珠微抿,眸光平靜無波無瀾,像是最寬廣的靜緩河流。
“小七,你在怕什麼?”
孟長盈向來很少喚他小七。
萬俟望眼神微動,卻下意識後撤一步,搖頭否認道:“怕?我并不怕什麼。”
即使是小時候,被身為太子的老三以權勢相壓,他也從未怕過。
更别說如今他已是皇帝,他怎會怕?
孟長盈忽地輕笑一聲,壓着萬俟望後退的步子,向前一步。
地上一層薄雪在靜谧中被踩過,聲音如踏松枝。
孟長盈緩聲道:“你是我選中的皇帝,有我在,便不會讓你死。”
萬俟望眉眼微震,耳畔綠寶金珠在輕風中微微搖晃,冰涼涼點着頸側。
他忍不住擡手摸了下金珠,很快又不大自在地松開手。
孟長盈又向前一步,一雙眼睛皎皎如月望着人。
兩人離得極近。
萬俟望不知為何,在此時此刻突然有種強烈想要退後的欲望。
孟長盈看了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你還是憋着壞的時候順眼些。”
說完,不看萬俟望詫然擡起的眼神,隻轉身離去。
萬俟望站在後面,微窒的呼吸吐出來,低聲道:“這是什麼話,憋着壞才順眼?”
說完,自己卻先垂首笑了。
孟長盈還沒走出多遠,他快步走過去跟在後面。
旁邊正是是無聲無息随從的胡狗兒,一身鴉雛灰紫袍子,明明是個面上帶疤的雜胡,竟也顯得腰身勁瘦,模樣俊朗。
萬俟望不加遮掩地在他面上一寸寸掃過,胡狗兒視若無睹,眼裡隻有前方一道素白倩影。
看他耳側那隻八棱銀珠下飄動的草色絲縧,萬俟望瞬間想起上一次在紫薇殿,孟長盈指尖蹭過那隻銀珠。
即便當時他也占了些便宜,現在心裡想起來仍舊不是滋味。
可胡狗兒如今是孟長盈的長信衛尉,顯然被她當成了半個自己人。
孟長盈有多護短,他是知道的。
萬俟望眼神落在胡狗兒腰間佩刀刀鞘上,眉尖微挑,計上心頭。
他腳下快走一步,半擋在胡狗兒身前。
胡狗兒一時不妨,盡力躲避之下,也撞上他肩頭。
萬俟望“哎呦”一身,就往旁邊一倒,瞅準刀鞘撞過去,才摔在地上。
孟長盈聽見動靜,回頭竟看見萬俟望倒在地上。
德福小碎步上來,伸手就去推胡狗兒。
“哪來的奴才不長眼,竟将陛下萬金之軀給撞倒了。”
胡狗兒被推得踉跄,卻也沒有跪地求饒,隻是垂着頭不言語。
孟長盈走過來,左右看了看,皺眉道:“怎麼回事?”
萬俟望正被德福扶起來,眼神一瞥胡狗兒,做出個委屈模樣,苦着臉說:“我方才想跟上娘娘,才靠過來就被胡狗兒給推倒了……”
胡狗兒掀起眼簾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也不反駁。
孟長盈卻沒偏聽,問道:“胡狗兒你說,怎麼回事?”
直到孟長盈開口問,胡狗兒才開口道:“我跟随在娘娘身後,陛下突然走到我面前,難以躲開這才撞到陛下。”
孟長盈聞言,眼神幽幽落回萬俟望面上,又看了看他結實健碩的腰背。
壯得牛犢子一樣,走兩步路就能被人給撞倒了?
正這時,萬俟望又“哎呦”一聲,摸上左耳,手再拿下來,赫然是幾縷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