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眉心微緊,但很快又舒展開,心想幸虧這會星展不在,不然又得給他一腳。
月台抽走郁賀手中巾子,在熱氣袅袅的銅盆中清洗,水聲嘩嘩作響。
“我不管你,那誰來管,主子?郁老夫人?還是話都不會說的小阿羽?”
郁賀面色微僵,說不出話來。他生得豐神如玉,悲苦皺眉便是美人垂淚,叫人心軟,恨不得替他去疼。
可月台是個面柔心狠的人。
她把熱巾子塞進郁賀手中,聲音和緩:“奉禮,你知道國事艱難,主子布局六年,如今才堪堪收網,南北風雲再起。去年常岚沒了,河東淹了六個郡,北關軍權劇變,漠朔舊貴分割,萬俟枭蠢蠢欲動。這不是能任性的時候。”
郁賀麻木慌張的心随着這些話,慢慢鎮靜下來,鎮靜中又覺出悲涼。
“更别說郁老夫人年事已高,小阿羽沒了母親。你若不振作,是想要郁老夫人老年失孤,還是想要小阿羽父母盡失?”
月台嗓音溫和,可說出的話冷刀子一般直往人心裡紮。
郁賀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可仍有一種無可遁逃的挫敗感。
他避無可避,他沒有放棄的權利。
他必須活着,必須好好活着。
這一刻,他好像稍稍明白常岚的心情。可當初的常岚面對的狀況比他慘烈萬倍。
常岚比他厲害。
郁賀苦澀一笑,手中的冷巾子蓋到臉上,涼意似乎一直沁透心底。
夜來風寒,不知哪裡來的老鴉,栖落在院中枯瘦梅枝上,叫聲粗啞。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孤鴉*。”
郁賀輕聲念完,揭下臉上涼透的巾子,望向窗外稀薄夜色,眸中似有無限寂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月台輕柔而有力量地拍了拍郁賀的肩膀,注視着他的眼睛,“有我在,主子在,星展元承在,崔大人和南北柱石漢臣在,歸去的無數英靈在……你要相信,這亂世兇年遲早會平定。”
郁賀不自覺凝視着月台的眼睛,那是一雙溫和寬廣似海的眼睛。
他猶疑着,慢慢地點了下頭。
“我信。”
月台笑了笑,拿走他手中的涼巾子,塞過來一杯溫熱蜜水:“再喝些蜜水,主子派宮中禦廚來了郁府,照料郁老夫人飲食,一會我同你們用過飯,便要回宮了。”
郁賀飲過蜜水,下意識挽留道:“這便走了?”
月台颔首,看了眼郁賀,微歎道:“明日元承休沐,他會來陪你。”
郁賀一時赧然,月台将話說得太明白,他無所适從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個大男人,哪裡有要人陪的道理。
他眼神遊移一瞬,對上月台清明了然的一雙眼,終于還是放棄掙紮,掩面道:“娘娘怎麼不留下星展,或者胡狗兒也行。”
月台隻笑而不語。
烏石蘭蘿蜜下葬那日,也是靜悄悄的。
孟長盈留于宮中,并未過來送喪。星展月台幾人也未出面。
烏石蘭蘿蜜到底還是胡人,更是烏石蘭部族人,孟長盈再豁達也不會出面參加她的殡禮。
郁賀似乎還是老樣子,但熟悉的好友都能看出來,他話更少了,人更瘦了,眉心蹙着的時候更多了。
但他仍舊是風姿凜然的金吾衛大将軍,更是郁老夫人膝下的孝子,也是最疼愛小女兒的父親。
七月,一則消息傳入京中。
南征大軍被絆住,萬俟望在軍中發皇令,遷都京洛!
雲城震動,百官嘩然。
雲城京洛相距千裡,漠朔貴族勢力更是盤踞于大朔之北,而京洛近淮江,毫無疑問是大朔之南。
若要遷都,大朔胡漢權勢,貴賤階層必然會發生不可預測的劇變。
首當其沖的便會是紮根雲城的漠朔九部。
萬俟枭得了消息,第一反應便是丢下一切政事,策馬飛奔回雲城,求見孟長盈。
漠朔九部,除了可那昆部全都跟着萬俟枭,聚集在正華門外,要孟長盈給一個說法。
崔嶽帶着漢臣來勸,被一馬當先的纥奚五石推倒受傷,叫宮衛給擡進了長信宮。
再出來的就是羽林中郎将崔紹,帶着三千甲兵同漠朔舊貴對抗,一柄輕呂劍險些劃破纥奚五石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