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他說,便遠遠地瞧了一眼,笑着提醒道:“那個怕是粉彩薄胎的,也值些錢。你且仔細些,若是失手跌了它,讓師父們扣你在這裡罷,我們是隻管家去的。”
秦鐘不知“粉彩薄胎”是什麼,聽寶玉口氣,卻也知道應當有些貴重,撇了撇嘴,咕哝道:“一個尼姑庵,倒藏着有些好東西。還說什麼‘四大皆空’呢,怎們不見她們舍了這些給窮人。”
他将茶鐘扣過來,預備原樣放回櫃裡,卻看見杯底還有些剛才沒注意到的圖樣。
原來這鐘兒底下不僅有出窯的徽記,還镌着一個小小的“輝”字。
秦鐘有些疑惑,又将櫃裡剩下的一套茶具都依樣看了一回,看到都镌着此字,便問寶玉道:“這茶鐘底下有個‘輝’字,卻是何解?”
寶玉忙問:“哪個‘輝’呢?”
秦鐘答了,寶玉腦中一時迅速轉着曾聽過見過的名家瓷器落款,皆無此字,亦是不解,便問鳳姐。
鳳姐倚着一個軟枕,笑道:“這樣的勞什子也不用來問我,我向來不理會那些事。”
寶玉正思索間,卻聽得門外輕輕叩了兩叩,一個老尼姑推門進來,施了一禮,笑道:“阿彌陀佛,那字不過是貧尼出家前的賤名,不是什麼要緊的話,無端倒累得兩位小爺費神索解,老尼該打!”
這尼姑約莫有五十歲上下。
出家人大多清貧,又都守規、持素,這一個尼姑卻生得通身肥胖,連一雙手都繃得如香腸一般,一雙黃豆眼嵌在一張通紅的胖臉上,滴溜溜轉得倒是十分靈活。
她正是水月庵如今的住持,淨虛尼姑。
解釋完杯底的字,淨虛老尼又回頭嗔道:“平時如何教導你們的,隻愣着作甚麼,還不快給貴人請安。”
老尼姑話音剛落,從她身後馬上轉出來兩個小尼姑,正是淨虛的兩個小徒兒智善和智能,一時都上前來拜見。
兩個小尼姑都隻有十幾歲年紀,雖着缁衣卻不掩麗色。
因為常常可以随着師父進賈府拜會,她們倒早與寶玉等是相熟的。
尤其是那個智能小師父,自從上回在賈家遇到秦鐘,兩人互相都存了一些情意,隻是未曾挑明。
此時她站在淨虛身後,擡起一雙含羞帶怯的眸子瞧了一眼秦鐘,又趕緊垂下眼睛去。
隻這樣一眼,便将秦鐘的心裡看得癢癢的。
寶玉看一眼秦鐘,又看一眼智能,頗覺有趣。
這兩個人方才趁沒人的時候偷偷摸摸在那邊廂房裡不知做下些什麼,以為别個都不知道呢。
因鳳姐還在一旁,他不敢多話,便努力忍着笑,心裡卻打定主意,若有機會,一定要好生捉弄一下他們。
殊不知,不論是秦鐘和智能的“眉來眼去”,還是寶玉的“欲說還休”,全都明明白白地被鳳姐看在眼裡。
隻要不涉寶玉,鳳姐便也懶怠理會,所以隻做不知罷了。
淨虛堆上笑來,上前合掌施禮道:“阿彌陀佛,貧尼問奶奶和爺們好。貧尼知道,諸位雖是在那邊用過齋飯,但畢竟也辛苦了一日,老尼預備了些點心,請貴客們随喜用些罷。”
淨虛雖在北方修行多年,她的原籍卻是在南方某地,鄉音極重,許多咬字也不清晰,這些年也沒能改了一點,說話時每句話的尾音都微微上揚,倒像是唱歌一樣。
秦鐘覺得有趣,私下裡有時也學她說話的語音語調來逗智能開心。
淨虛說罷,一側頭,智善便會意,将手中的托盤遞前來給鳳姐等看。
托盤上面托着一個小籠屜,不知裡面是些什麼。
鳳姐懶懶地道:“你也算有心了,放在那裡罷。”
智善依言将托盤放在炕桌上。
寶玉好奇揭開屜子看時,隻見白花花、松騰騰,卻是三隻饅頭。
寶玉不禁失笑道:“嗳,才吃了飯,這會子誰吃得下這個。”
鳳姐卻在另一頭支着腮笑道:“瞧瞧,你竟也有個露短的時候兒。你不認得這個,這是水月庵的饅頭,跟尋常的饅頭可大是不同,遠近是極出名的。”
淨虛聽她說話,越發在臉上堆出滿滿的笑來,道:“阿彌陀佛,要不都說奶奶厲害!可不正應了那句俗話兒——‘奶奶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以前咱們庵裡做善事,也将饅頭半賣、半送地給附近的百姓吃,都說好吃。一來二去的,大家倒忘了什麼‘水月庵’,直管我們叫‘饅頭庵’了。”
淨虛說罷,自己先笑起來。
什麼“奶奶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世上哪有這樣的俗話兒。
鳳姐知這老尼姑是刻意賣傻、奉承,但畢竟聽着十分受用,隻從鼻裡哼了一哼,唇角微有笑意。
淨虛見鳳姐心情好,忙趁熱打鐵道:“這饅頭不比我們往外頭賣的那些,不是夥房裡做的。廚下的人手腳粗,不敢到貴人這裡現眼。這是我這兩個小徒弟剛在小廚房裡做的,用的是精白面,又細細地篩過好幾回,最是幹淨,内裡還調了時新的餡子,奶奶爺們嘗一口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