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噴泉池的輪廓被天邊熔金般的餘晖勾出溫柔的弧線。
路展知握緊躺在掌心的手鍊,濕透的滌綸線依舊輕飄飄的。
除了紙鈔外,路展知不喜歡輕飄飄的東西。
比如漫天飛舞的會讓他過敏的柳絮,還有彩色的氫氣球……
前者會讓他過敏,後者會趁他狂打噴嚏時悄悄溜走——那他遊樂場的打工就白幹了。
還有那些輕飄飄的,随口說出的諾言。
薄弱的、不過是種自我感動的善良……
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看得多聽得也多,慢慢就磨出了層繭,對這些浮于表面的僞善近乎麻木。
所以,他本來不該在水池裡失态的,他早就司空見慣。
他本可以用矯飾的語言,讓明殊的自我感動得到安慰,進一步俘獲她的信任。
畢竟他很早前就已經知道她的本性——
僞善的失信者。
是他最讨厭的、但也最懂得如何敷衍的那種類型。
……真的是嗎?
路展知很少對自己的判斷産生懷疑。
但他越相處,就越動搖。
路展知撐着臉,看着明殊在短暫地思考後,流暢地在卷面寫下正确答案。
這次期中考,她在成績上的進步,會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她很聰明,思維敏捷,不是沖動冒進的人。
發現淮箐被霸淩時,她雖然出手幫助,但态度也顯得很謹慎。
這樣的人又怎麼不會懂樹大招風的道理,在馬場出風頭上顯得如此輕率?
明殊把路展知搞糊塗了。
她和認知中的模樣大相徑庭,甚至和青春期裡躁動的同齡人也不同。
他發現自己很難猜測到明殊内心的想法。
每當他想要探尋她的秘密,她就會放下筆擡起頭,不偏不倚地直視回來。
藏在劉海下的視線極具穿透力,路展知總覺得自己被反過來看穿了。
路展知濕漉漉地站在噴泉池旁。
沁涼的夜風中,他亂糟糟的思路總算變得清晰了些。
執着于答案,反而會使他混亂……就算他是被謎題吸引,那他也有點過于投入了。
可以選擇的話,路展知可不想跟明家的任何人扯上關系。
但若有必要,他也做好了權衡利弊後,同時利用的準備。
明雅雖然心如蛇蠍,但她的想法和行動也都能預測得到。
一個人隻要有明确的欲求和目的,就不然倒推出操縱他們的手段。
即便是出生在終點線上的這群有權有錢的二代們,在人性上也并不比他高尚。
但他在明殊這受了挫,他實在是有點看不懂她,反而快要原形畢露了——
那就還是盡早脫身吧。
路展知低下頭,把濕滑的手鍊重新帶回手腕上。
“副會長,雖然你委托給‘知事達’的黑帖,我已經潤色完成了。”他對明雅說:“但我建議你,還是中止計劃比較好。”
“什麼意思?”明雅愣了愣,纖細的眉擰起:“難道……你同情姐姐?”
“是友情提示~你不要引火燒身了。”
路展知彎了彎眼睛。
“明殊今天試探了我。看起來,是知道你想通過輿論構陷她。”
“怎麼可能?”明雅一怔:“她怎麼會知道?她知道多少?”
路展知聳聳肩,他也不知道明殊是怎麼察覺到苗頭。
“但她知道的很細節。”畢竟是他這個出題官,一字一句故意洩的題:“肯定會有防備。”
“那又如何呢。”明雅笑了笑:“她又能做什麼呢?”
“副會長,我猜,其實那天,琳娜本來是想對明殊的馬下手吧?”路展知沉吟:“結果不知道中途出了怎樣的差錯,才使溫以宸的馬匹失控。”
“展知,你要知道,你現在對琳娜同學的指控,十分嚴肅。”
明雅輕聲細語地說。
“這聽起來,隻是你毫無根據的猜測。”
“琳娜這些天反常的舉動,基本能确認我的猜想。”路展知看了眼漂浮在池面上的物品:“她向來嚣張,但因為做賊心虛,賽馬那件事後甚至都不敢出現在明殊面前,隻敢在背後玩這種手段。”
沒管沉默的明雅,路展知自顧自地說。
“你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把攝像頭對準了場上嗎?如果是明殊墜馬,這件事會完全沒有熱度。但如果你要在Cos上買通稿,渲染溫以宸墜馬,背後其實另有陰謀——情況将截然不同。信以為真的學生們可不會放過他們手中的物料,他們會扒出所有的細節來錘死明殊,可誰知道,這其中有沒有就恰巧能拍到馬廄的人?真正動手腳的人又能藏多久呢?”
明雅頓了頓。暮色爬上側臉,她的下颌線在逐漸冷卻的光線裡收得更緊。
路展知看得出來,她生氣了。
明雅喜歡的是琳娜那樣好操縱的木偶。
雖然捏着路展知的軟肋,明雅并不信任他,她隻單方面下命令給路展知,其餘的信息都小心地屏蔽了路展知。
路展知的腦子是好使,但這也是明雅最忌憚他的地方。
光是牽着他脖子上的繩子就已經很勉強,明雅還得随時擔心被他反咬。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指使琳娜這麼做……”路展知歪了歪頭,一派無辜的模樣,“就算做了,你大概也不會留下證據。不過——”路展知挑眉,“琳娜對你還有價值,你應該也不想就這麼放棄琳娜才對?特别是在明殊已經知道了你的計劃的前提下,赢面未知,但風險很大。衡量一下,就會發現這并不值得,對吧?”
明雅沒有回答。
良久,明雅才語氣冷硬地說,“稿子……先别發。”她的語氣裡像是摻雜了冰渣,“讓我再想想。”
冷風抽打在後頸,黏在膝蓋上的校服褲腿很不舒适。
路展知想起那件給明殊披上的外套——還有她走的時候,那副氣鼓鼓的神情。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當時腦子抽筋瞎逞什麼英雄,不知道能不能再把外套要回來?
諾頓學院的校服可是很昂貴的,他可沒有再買一件的預算。
驟然瞥見他的神情,明雅忽然有些警覺。
“展知,你的意見很及時,但你最好……真的是完全在為我着想。我可接受不了三心二意的人。”明雅幽幽地說:“既然你說她來試探你,那你大概率是暴露了,這個眼線也沒必要做下去。”
好啊,正好甩開這口大鍋。
路展知從善如流地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