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昔者莊周夢為蝶」
通元五年,時值甲辰,逢甲子輪替,主萬象更新。
通河自大昭境内蜿蜒而過,向東綿延數百裡,到了禹城附近拐了個大彎,禹城就建在這彎造出來的灘上,四時景明。春分雨腳落聲微,滿城正飄着鮮花青泥的芳馨。
禹城不大,四條主街,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最熱鬧的當屬東街菜市口,五谷雜糧應有盡有,奇聞轶事口口相傳。
豬肉鋪前,便可見幾個婦人趁買肉的空檔聊起一樁京城南都裡的風流韻事。
“陶家妹子,你可聽說了沒?正月裡頭南都甯康坊那家兩口子的事兒。”
被喚作陶家妹子的婦人眼睛亮了起來:“我這沒聽說呢,南都可是我們大昭的京城,那兒的事不都要幾個月才能傳到我們這窮鄉僻壤嘛。李大姐你快給講講。”
李大娘心下了然,自己是禹城頭幾個得知這韻事的,施施然開口道:“我聽說是一家夫妻兩個打架,鬧到官府去了。”
“兩口子打架算什麼新鮮事,這過日子誰家不動點手啊。”
“你聽我說完呀,這兩口子打架事小,後面的事才叫精彩呢。那家婦人到官府告她男人打傷了她,結果被一個大人給瞧上了!這位大人可是南都大名鼎鼎的神探,查案厲害着呢,偏生就這麼喜歡她,又是送衣服又是買糕點的,哎喲,還要将她家男人下獄讓她跟了他。”
“這可真是個狐媚子!”
“但幸好這婦人還算是個識好歹的,什麼都不要,轉頭又把這位大人給告了,告他強搶民女圖謀不軌!”
陶大娘又驚又怕,倒吸了口涼氣:“然後呢?”
“然後呀,這件事傳到了皇上耳朵裡,陛下大怒,将那大人處死了。”
“哎喲,官場上都講究,這女人是最晦氣的,男人的事是不能讓女人碰的。這大人惹了女人,活該丢了性命。”
一旁買菜的姑娘看着年輕一些,探過頭來問道:“有那麼嚴重麼,做官的沒那麼容易死罷?”
“哎呀,姑娘,你年輕些...”
未曾想這時一提捆綁結實的豬肉遞到陶大娘眼前,打斷了此番談話。
“陶大娘,你的肉好了。”那遞肉過來的屠戶冷冰冰道。
陶大娘小心接過豬肉道了聲謝,打量着這位新來的屠戶。
身量纖長,白白淨淨的少年模樣,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屠戶頗不一樣。
一雙柳葉眼清淡涼薄,時常抿着嘴,偶爾笑一笑也是拒人于千裡之外,穿着一身樸素粗布衣衫,倒竟藏不住有幾分歸隐田園的仙人之姿,切豬肉的姿勢都跟吟詩作畫般不落俗塵。
就是來了小半個月都不愛搭理人,清高得很。
胡碟自是不知陶大娘如何編排自己,一雙仙筋鶴骨的手将肉切得血沫紛飛。
但陶大娘故事裡的大人她卻是知道的。
正是半月前從南都卷鋪蓋走人的雲逸傑雲大人,也是現下改名換姓在禹城奉旨殺豬的胡碟。
自三年前她在科考中一舉奪魁,便在大理寺任職理案郎。
這九品芝麻官往大了說是查案的,往小了說便是給大理寺的大人們打雜的,不過她因着屢破奇案,在百姓中也算小有名氣。
大昭開國是由林、莫、謝、趙四姓起義,奪權後謝家做了皇帝,趙家封了異姓王制霸朝堂,莫家退隐江湖,而林家則是娘子軍,被皇帝大手一揮隐去了名字,如今知曉之人已寥寥。
正因皇室忌憚林家的娘子軍,大昭有了“嚴禁女子做官”的明令,甚至編造傳說故事,隻要女子參政便會紅鸾星現世,災禍不斷,女子的地位也越跌越低,隻能終日陷于庭院之中。
她自小看着内宅的婦人們在昏幽的漩渦中掙紮,發誓絕不過那樣的生活。
可是思來想去,也隻有一顆稚嫩少年心,索性扮作男裝參加科舉,想做個清風兩袖、除冤懲惡的好官,雖不能以女兒身示人,實質上也算是個女官罷。
是故她雖官卑職小,卻仍然盡可能地為女子們理冤摘伏。
大昭雖無任何為女子做主的律法,但她仍然堅持為她們讨個說法。
甯康坊婦人的案子倒不假,那婦人狀告她的說辭自然是污蔑,畢竟雲逸傑也好胡碟也罷,是個女兒身,哪裡生得出那些龌龊心思。
顯而易見她并沒被皇帝賜死,而是得了一紙诏令,奉旨殺豬來了。
不過這奉旨殺豬倒算不上什麼懲罰,隻因這一紙诏令是她借着被污蔑的由頭,親自上皇帝面前撒潑打滾求來的。
那時她大禍臨頭,被婦人誣陷隻是一個契機,讓她能借口離開南都,到禹城查一宗隻能秘密查探的詭案。
這樁詭案,才是決定她生死的關鍵。
化名到禹城的半月裡,她一刻不松懈地查這樁案子,一邊按照皇帝的旨意做着殺豬的活計。
這家肉鋪裡還有兩個同她一樣的屠戶,其中一個這會子對她道:“胡老弟,今日肉賣得真快啊,你再去裡間切一些來吧。”
胡碟應聲放下手頭油光锃亮的刀,掀開簾子轉入裡間,裡頭鋪着紅布的桌案足有三尺長,可以完完整整放下一頭幾百斤的大肥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