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禹城出發的前一日,春二回來說,許姑娘已離開禹城,同她的母親回家去了。”胡碟回首,對阿九道。
阿九聞言靜默片刻,點了點頭,也看不出什麼表情,便退回了一旁。
胡碟硬生生從阿九鐵一般堅的臉上讀出了幾分關心,便道:“她既已離開了禹城,想來是無虞的。”
本也沒盼着阿九回話,未想她卻開口,語氣生硬:“隻是晃眼瞧見個藍色頭巾的婦人,當時忙着去追那采藥郎,并未看得十分真切,許是看錯了。”
胡碟頭一回聽她說這麼多話,有些愣神,随即道:“無妨,是也不是,隻要她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便是好的。”
阿九提刀的手明顯放松了些,冷冷垂下眼睫,道了聲“嗯”。
“追那采藥郎?當真碰見他了?”謝明乾抓住阿九言語間的細節,問道。
阿九道:“此番一進城,我們無從入手,便老樣子,去找了個藥鋪打聽,破山正問那老闆木土石,旁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一聽便急匆匆逃走,連藥鋪老闆要給他的報酬也不要了。我們當時未多想,直到藥鋪老闆說他便是這幾月來唯一一個賣木土石的人,我們才追上去,追到菜市場,我瞧見那個和許姐姐相似的人影,便先回來,破山去追了。”
“他能追到麼?”謝明乾嗤笑一聲,狐疑道。
“行了,他追不到人,你能好過麼?”胡碟不耐道。
她長歎了口氣,鑽上馬車,掀着簾子幽幽道:“還不快些。”
謝明乾輕輕一笑,掀袍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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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縣城内,天香客棧。
一輛華貴無雙的馬車悠悠駛來,兩匹高頭大馬對着路盡頭的斜陽長聲嘶叫,停住了腳步。
夕陽如熾,打下黃澄澄的燦陽,似打翻美酒玉液,落到那為首的銀灰色軟袍少年身上,清俊非凡。
少年持扇,白面玉冠,信步款款,拾級而上。
身後卻遲遲不見響動,他遲疑回首,撈起車簾,關切道:“阿弟,是哪裡又不舒服了麼?”
馬車裡,胡碟盤腿而坐,一動也不動,閉目養神。
謝明乾見她仍無動響,伸手搖了搖她的手,“敏理……”
胡碟擡手,清瘦的十指根根分明,似清風中的竹葉,搖得沙沙作響。
良久,她十分細弱的聲音響起:“……我住馬車行麼?”
“……”
謝明乾道:“為兄像掏不出銀兩之人麼,舟車勞頓,今晨又受寒,我怎能叫你睡馬車?”
胡碟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正欲辯駁,被謝明乾輕輕松松一把便扯了出去。
謝明乾不由分說将她拉進客棧,大喊一聲“店家,住店!四間上房!”
店家手裡的算盤打翻,算珠“滴答答”下落,他慌忙起身,對進門那兩位氣宇軒昂的貴公子道:“得嘞——裡邊請——”
胡碟直到癱坐在床鋪上,還沒緩過神來。
她自馬車停下起,便在思索如何分配住宿的事。
想了半天,也覺得她既不能與阿九同住,更不能與破山同住,實在想不透,小腹又墜墜地有些難受,索性不去想了,得了個“住馬車”的破爛主意。
她向後癱倒在柔軟的被子上,細膩光滑的觸感使她的思緒也漸漸飄遠。
胡亂的、零散的、飄忽的,一堆東西像撲食的蛾子繞着她打轉。
山裡見着個紅衣鬼影,吓壞個老頭;
碰見個熱情豪爽的獵戶,家中看似和諧,實則說不好;
阿九瞧見個與許梅香相似之人,她思索之下沒見什麼不妥,卻隐隐覺得挂心。
這一切一切揮之不去,似空罐子裡裝了蜜,無論怎麼往外面傾倒,始終有一層黏糊糊挂在内壁上。
“叩叩”
“敏理——”
胡碟聽見聲響,想挪動下身子應一聲,卻沒能動彈絲毫。
“是我,平初。可以進來麼?”
謝明乾站在門前,耳朵貼在門上等了許久,久到整個走廊都由明轉暗,店小二點起朦胧昏黃的蠟燭,裡頭才有些跌跌撞撞的聲響。
“吱呀”
那門打開,裡間是一個幽深的漫漫黑洞,無盡的陷落之間,隻有一隻搖搖的白蝶,迎着微弱的、撲棱的燭光,穩穩伸出一雙笃定的,月光色的手。
“什麼事?”胡碟見了燭光,微微眯起眼。
謝明乾提起從小二那裡借來的燈籠,端詳着這張臉。
平淡、内斂、鋒利,波瀾不驚的一汪幽泉。
隻有些疲憊,無半分飄離,穩穩當當的黑眼珠子,停在那刀削火鑿的竹匣子裡。
“哦,破山回來了。”謝明乾答。
“沒抓着人?”
“沒抓着。”
胡碟沉吟片刻,理了理衣裳,回頭合上了門。
“餓了,先吃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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