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碟下車,見此處山勢漸陡,山路兩邊,一邊是嶙峋的山石,一邊是空蕩的懸崖,踩一腳,落石下跌。
謝明乾站在她身旁,不由分說将外袍解下來給胡碟披上,道:“你出汗了,小心着涼,披上我的衣服。”
胡碟揪住肩上的一小片衣角,沒有拒絕。
這淺杏色的外袍嫩如春筍,料子輕柔細滑,雪白的繡線走針細緻,像一幅恬淡的雪景松原。
料子雖輕,然謝明乾九尺身量,寬大的外袍難免往下墜,胡碟細長的指捏住兩襟,欲往上提。
卻沒想用力稍過了些,勁風一襲,順勢将那外袍似剝筍衣似的撕走了。
她伸手去夠,卻被謝明乾一把摁住:“小心!”
胡碟被拉住,倒是沒滾下去,隻是往下一看,那衣服似泥入大海,往山下飛去,不知沉到哪裡去了。
隻這電光火石之間,胡碟發現有些不對……
不對在哪兒呢?
胡碟問:“劉慶,這山間的風,是一直往山上吹的麼?”
對,就是風的方向。她們去了玉迦山兩次,都是在晨間,那時鬼影是從山下往上飛的,而現在天黑了,剛才謝明乾的外衣卻是往下飛的。
劉慶道:“非也非也。風的變幻也是極為詭谲的,在山間往往是白日往山頂上吹,夜裡從山頂往下吹的。”
“玉迦山也是嗎?”
“我之前觀察過,玉迦山也是這樣的。”
“那便沒錯了……”胡碟若有所悟,喃喃道。
那時候——
她站在山上,面朝山下的方向,看風筝往上走,她的發絲也被吹拂着往後。而如今卻完全相反,就是因為晝夜之不同。
山間風向會變,到了晚間,會自動将風筝送下山,白日又送上山,所以無需人力一直維持,風筝自己便會動。而玉迦山名聲在外,沒人會在夜間上山,她本欲在晚間上山查探,正是聽了劉慶的建議又考慮到玉迦山的兇名,便錯事了發現這線索的機會。
這案子,将山間朝暮變幻、鬼怪傳說、人心之懼都拿捏到了極緻,處處設下陷阱,若非鄭大姐坦然相告,恐怕胡碟也隻能猜出一半的手法。畢竟人可以不怕鬼不怕怪,卻如她一般,不會不懼山林間的法則。
沒人敢在夜間進入玉迦山,所以沒人能發現這手法。
那風筝挂得很高,要輕功才能攀得上,早早上山的人在昏暗中根本看不真切。
就在晝夜交替之時,陽光乍現,陽氣滿溢,風移筝動,大霧散去,風筝才會動起來,才會變成鬼影。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下午想出來的計策。
阿九跳下車,聽了這番對話,也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
謝明乾等人不明就裡,問道:“這衣服丢了應當撿不回來了,不妨事的,你們面色怎麼如臨大敵呀?”
胡碟輕笑,正欲與他解釋,卻感覺耳邊一下撕開了個口子,一陣喧鬧聲沖過呼嘯風聲的圍剿,灌入耳中。
“小娘們兒,你還趕跑!”
“你是老子花錢買來的,老子今天就要砍死你!”
胡碟擡眼看向謝明乾,想問他聽見沒有。
謝明乾了然點頭:“我聽見了。”
“破山,阿九。”謝明乾小聲對前頭道。
胡碟豎起耳朵,想聽聽這聲音來的方向。
破山聽見動靜,也尋了尋,忽的拍了拍身旁的阿九,一面低聲對胡碟道:“在下面,我們剛剛走上來的那截路上。”
胡碟當機立斷:“折回去。”
幾人也并不遲疑,棄車步行調轉方向。
攜刀帶劍的幾人皆嚴陣以待,緩步前行,破山和謝明乾打頭,阿九守在胡碟身旁,劉慶跟在最後頭。
近了,近了,踩到枯枝“咯吱”作響,嫩草枝葉在鞋底飛濺。
“轟隆”
電閃雷鳴,那對峙的兩人身影顯現!
那女子的背影瘦弱,衣衫被荊棘刮破,似随時會折腰的獨木,青絲淩亂,像滾落四散的毛線球,像野風揉碎的雜草。
她對面是一個磨牙鑿齒的壯漢,鼻孔張大喘着粗氣,惡劣又狂暴,手裡提着一隻大砍刀:“你還想跑到哪兒去?”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還有無數道貪婪、虛僞、将人撕碎的,鬼火般的目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求求你們,我真的不是自願的……我可以賠給你錢……”
那女子轉過身,跌跌撞撞撲倒在地,幹裂的嘴唇,滿臉的泥濘。
她的淚水,像雷霆電火之後燒荒原野,一滴開天辟地的甘霖。
“轟隆”
一道閃電照亮淚水漣漣,幹涸溝渠裡的黃土,迎來了新生。
那道雷直劈到心上,胡碟看清了她的臉,倒吸了口涼氣。
是許梅香。
她身後鏽迹斑斑的砍刀又長又利,比胡碟殺豬的那把刀威風。
持刀之人同樣又快又狠,咔嚓一下,直擊許梅香的肺腑。
胡碟擡手胡亂去扒阿九,阿九回頭與她對視的眼裡,是同樣的恐懼與錯愕。
她張開嘴急急想把話語從嗓子吐出去,想叫人救她,卻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響,伸手去抓,隻撈了一把空。
近在咫尺,為時已晚。
胡碟腦中嗡鳴,血氣上湧,頭直直往地上砸去,謝明乾回神,飛身将她撈起。
她半靠在謝明乾身上,奮力撐起眼皮,一下又一下,頭越來越沉。
雷電映照那地上汩汩的血流,在泥漿與黛青的雜草間,鮮豔無比,紅得刺眼。
泥土青草和雨滴的味道捂入鼻,胡碟感到一陣窒息,仿佛回到被餓得昏死過去的那個雨夜。
她奮力撐起眼皮,看見那噴濺不止的猩紅,如命運一般狂妄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