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藥童手上動作不停,擡頭一隻手擦了擦汗水,眯着眼睛道:“是啊,她發起熱來了,師父叫我快些煎一副藥過去。”
胡碟心中暗叫不好,強行穩住心神,問道:“大夫現在可在裡間,我們能進去看看麼?”
藥童忙着扇扇子,慌忙道:“在裡頭,你去問他。”
幾人聽了,趕忙向屋子裡走去,正遇上大夫從裡間走出,神色凄然,搖頭道:“怕是兇多吉少。該用的藥都用了,你們進去看看吧,待會兒我徒弟會把藥端進來。”說完一臉沉重地走了。
胡碟恍惚吐出一口氣濁氣,伸出有些顫抖的手去開門。裡頭的許梅香與先前蒼白的面色稍有些不同,發起熱滿臉通紅,渾身不住地顫抖着,嘴裡喃喃地念着什麼。
劉慶走在最後,怕進了寒氣,迅速關上了門,屋内隻剩昏暗的燈光,和氤氲的血腥氣與藥味。
胡碟看了阿九一眼,阿九便上前去,撈起她額上打濕的碎發,低頭将耳朵貼在她嘴邊,仔細聽她在說什麼。
片刻後,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擡起頭,遲鈍道:“她好像在喊,娘……”
胡碟一聽,覺得胸口堵得慌,眼眶有些酸澀,心裡沉了又沉,隻怕是要糟。人生下來要叫娘,死前也想着娘,許梅香這般樣子,恐怕是近鬼門關了。
她歎了口氣,猶豫片刻,聲音嘶啞道:“阿九,你握住她的手。”
阿九照做,握住了許梅香的手心。
“你喊她的名字,還有叫她女兒。”胡碟道。
阿九愣了愣,低下頭在許梅香耳邊小聲道:“許梅香,梅香,女兒……”這話一出,阿九側着的臉龐滑落了一滴淚水。
許梅香聽了,抿着的嘴角微微翹起,伴着眼角晶瑩的淚珠,微弱地又喊了一聲“娘”。
“吱呀”門打開,外間的邪風暴雨咆哮着闖入,又被門擋住。小藥童周身帶着濕冷,端來一碗濃稠的褐色藥汁,囑咐道:“稍微吹涼一些,給她喂下去。”
胡碟正要接過碗,卻見那藥童躲閃道:“你是她何人?”
胡碟遲疑着垂下眼眸,似是猜到他要說什麼,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道:“我與她......是同鄉,怎麼了麼?”
藥童道:“既隻是同鄉,還是這位姑娘來喂藥吧。她傷勢太重,現在不能扶坐起來,就這樣稍微擡起些頭喂下去便好。”說完轉身出了門。
阿九将許梅香的頭用枕頭墊起來,她卻如何也吞不下去,眼見着藥少了大半碗,喝進去的卻寥寥無幾。
窗棂搖晃,雨聲啪啦啦直響,聲大如鼓擂,這雨好似一下起來便止不住。
胡碟道:“阿九,你再喚她。”
阿九對着許梅香,這次輕車熟路道:“梅香,乖女兒,咽下去……”
還是牙關緊閉。
又這樣喊了幾聲,阿九又試着将勺子遞過去,這次藥汁喂進幹裂失色的嘴,沒再吐出來,順着脖子咽了下去。
阿九平淡的語氣中帶了些欣喜,回眸道:“有用!”
胡碟也松了口氣,點點頭。
謝明乾站在後頭,有些遺憾道:“早知如此,該把叫春二跟着一起來。”
胡碟聞言,右手的食指微微屈動,有些怅然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她也想握住許梅香的手,隻是礙于身份,礙于甯康坊婦人的那句“圖謀不軌”,多少還是放下了念頭。
謝明乾緊盯着胡碟,将她這微小的舉動盡收眼底,雙眸微眯。
胡碟叫謝明乾和劉慶回去。謝明乾放心不下,又怕胡碟看他礙眼,便說去找破山回來。劉慶身子骨不好,在胡碟威逼下也回去了。
兩人一走,胡碟便拉住許梅香的另外一隻手,緊緊攥住,她看向拉着另一隻手的阿九,阿九沒有注意她的舉動,又或許渾不在意,隻凝視着許梅香的臉喊她的名字,如窗外的雨一般連綿不斷。
謝明乾和破山很快來回,半夜時分走到屋前,沒有進去打擾,隻在屋檐下守夜。
謝明乾小心透過窗戶的縫隙朝裡看,晦暗的燈光下,隐隐約約瞧見胡碟抓着許梅香的手。他便垂下眼睫退開幾步,背過身去,專心看院子裡的樹木。
院子裡的一株江梅花瓣零落,被狂風搖曳着晃落了枝葉,驟雨不斷,聲勢浩大,天地間如霧色彌漫,雨濕一片。漸漸地,打起雷來,雷霆點火,威怒悍人,到了日出時分,才将将停歇,地上一層積水,水中是零落的江梅。
梅香散在三月冬,花殘飄落春風裡。
謝明乾背靠在門闆上,一夜未眠,時而歎息仰天。雨霧迷蒙中,正堂和身後的油燈燒了一夜,他伴着電閃雷鳴,也聽胡碟用細弱又沉穩的聲音,念了一夜的經。
那經文他未曾學過,初時一個字也聽不清。就這樣平靜簡單地重複着,卻叫他聽起來字字泣血,如手腳并用爬上天梯般的迫切,聲音越來越沙啞,卻越來越用力。
後來她不知念了多少遍,謝明乾才識别出些字眼來。聽見“……道尊聖祖,德重醫王。掌三界之雷霆,校群生之祿籍。大悲大願,大聖大慈。祖師大慈仁者,萬靈尊主,南嶽總仙上宰,高元宸照,紫虛元君。”想來是胡碟在道觀裡長大的年歲裡,記下來為受難之人祈福的經文吧。
他聽那誦經聲聽得恍惚了,耳畔一下一下地跳着,他覺得那跳聲與經聲附和,似敲奏的木魚,又似念經之人的心跳般,執着、殷切、懇求,腫脹又遲鈍,似一個拖着瘸腿登天梯,隻為求天光救世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