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南都時便救不了任何人,沒想到離開南都也是一樣。她剛找回來的一些鬥志,像泥堆的塔,淌過大昭河流裡的一灣又一灣,又快消解了。
雲逸傑此人,自命不凡,自小不愛讀聖賢書,喜歡老子,喜歡莊子,敬仰紫虛元君魏華存,并以此立志,要做逸群絕倫,要生當作人傑。
這麼些年,這些書堆成的塔,推着她往前走,她一直以為,自己走在對的路上。南都裡救不了的婦人不下百餘人,如今許梅香又死去,仿若是那虛空中的樓塌了,她先前救不了那些人,不是誰的問題,而是她錯了,卻不知錯在哪裡。因為她執念,故而她痛苦,心中糾纏。
原來她再怎麼自诩和那些迂腐的儒生不一樣,也還是個隻會念書的書生罷了。
她以為從那個瀕死的雨夜逃出來,便前途光明,随心所欲,萬物由心化。卻都是假的。
胡碟心中酸澀,有些失神道,麻木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既如此,我們便也将計就計,做一回索命的厲鬼。”
“你是說……”謝明乾和阿九都明白過來,有些驚訝,又覺得是情理之中的計策。
胡碟找回些神志,沉聲道:“按照王縣尉昨日的計策,紅衣厲鬼的傳說便還未破解。既然傳說讓官府如此重視,想必整個蓮縣的老百姓,恐怕都是害怕的。我故意讓小覺子村的婦人将許梅香去世和我們無力讨回公道的消息帶回去,就是為了造個局。既然傳說是個冤死的女子索命,那麼死去的許梅香,定然也能找那馮貴索命咯?”
她說着,挑眉看向阿九,阿九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鄭大姐啊鄭大姐,真是多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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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了破山和劉慶在醫館守着,胡碟等三人便片刻不停歇地往小覺子村趕去。
一路上幾人都有心事,悶聲趕路,隻有謝明乾見胡碟臉色深沉,便偶爾沒話找話,想緩和一下氣氛。
“敏理,我昨日聽見你念了一晚的經,可是在為許姑娘祈福?”
胡碟埋頭趕路,隻答了一聲“嗯”。
“哦。”謝明乾道,“我與破山昨夜半夜便回來了,見你們都在裡頭守着,不便進去打擾,于是在門外等你們。”
胡碟聞言才擡眼看他,有些好奇謝明乾聽到了她念的經,那麼是否看見她的動作?
謝明乾卻繼續說:“我聽你念的經不像佛經,是你們道觀裡習慣念的麼?”
胡碟沒好氣道:“那是自然。住在道觀念佛經,我還沒那麼蠢。”
“那經是什麼?我聽你一刻也不停歇,聲音像一轉風車,轉呀轉呀,十分真誠,想來是帶着十足的期盼與祈求去念的。”
胡碟垂眸:“那是我們道觀供奉的紫虛元君魏華存的寶诰。她老人家自幼喜讀道學,曾做天師道祭酒。雖被家裡逼着嫁人,卻仍然堅持修道,最終感動天帝,得神人授《黃庭經》與《上清經》,成為上清派開山祖師。”
是女神,也是數萬信徒的上清派的祖師,并且千百年來一直都是。無人敢抹去她的姓名與功績,這便是魏華存,這便是雲逸傑心中亮着的一盞蓮花燈。
成為神,無需享用香火,亦無需流芳百世,隻需一顆心堅守此道,心向天下。
“魏華存祖師樂善好施,救濟貧饑,救過許多人。去道觀裡祈求的人們說,向她祈求疾病之事最為靈驗,她又擅長養生之道,是以我念誦她的寶诰,希望她能保佑這人間的女子。”
阿九聽了這故事,轉過臉來看她,似聽得入迷,心中思量。
謝明乾道:“原來是這樣。隻可惜,許梅香還是走了……”
胡碟卻并無傷懷:“求神燒香,隻在平常。不僅是供奉,還應當仔細體會神仙的志趣。神仙何以成為神仙,又是如何靠着堅韌的心智走過寂靜數年,飛升成聖,向神仙學習,無仙身卻做神仙之舉,有神仙之思,這才是神仙給世人最大的庇佑。能拯救一個人的機會,在時時刻刻,在無數個念頭之間。我在許梅香垂死之際發願,為時已晚,多少有點強人所難的意味,祖師有我這樣無賴的弟子,是她倒黴。”
她在無數個夜裡跪在魏華存的神像前,問自己何去何從,問自己是誰。神仙從未告訴她答案,她也不是來求一個結果的。
隻是看着魏華存的臉,想着她一心修道卻被逼嫁人,一路上不僅孤寂,還困難重重的故事,心中酸澀。卻又想起她在困苦中創造奇迹,成為任何人都不敢忽視的女神。胡碟向往,也崇拜,在孤身搖晃無依的夜裡,想起自己經曆過的一切與要做的事,仿佛魏華存伸手抱住她,像是她從未見過的母親一般柔和,以此,度過漫漫長夜。
每想起一遍魏華存的故事,她便告訴自己一次,她也可以,到心之所向的地方去。
在南都失敗過很多次,但隻要回去在神像前敬上三支降真香,心中便平靜了。隻有甯康坊那次是例外。
“到了。”謝明乾指着前方,将沉思中的胡碟與阿九都喚醒。
胡碟挺住腳步,看向那間小屋,目不斜視道:“阿九,按計劃行事。”
阿九拔下頭上的簪子,将發絲披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