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撈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至于外人的非議,你們大概是忘了,我們仵作人家,一直以來都是被嫌棄的,罵名和議論從來不少,什麼私生子、未婚先孕的話,在仵作是晦氣之人,人人嫌惡面前,都算不得什麼。”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想讓表妹知道,隻是因為我不希望再多一個和我一樣痛苦的人。姑姑對她那麼珍愛,她沒必要再多知道些什麼,因為姑姑對她的愛是真的,若再添些隔閡與懷疑,那可就不好了。”
胡碟看向牆角的陰影處,很明顯地感覺到那道人影僵住。
陳祥所說,不無道理。畢竟不管是在蔣玉蓉口中還是陳祥口中,蔣玉蓉與母親的關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母女關系,可見陳氏并沒有偏心自己的兒子,那麼這個為了保護兒子而交換二人信息的說法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這時胡碟聽見陳祥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得知真相以後,一直想改口叫母親,可是姑姑她……說什麼也不肯。當年我生父讓姑姑背上如此罵名,我想姑姑應當是恨極了我,才不想讓我當她的孩子吧。玉蓉對姑姑來說,是她哥哥嫂嫂的孩子,算起來,比我這個負心人的孩子要親近多了……”
-
那隻手纖長靈活,有些粗糙,還有些黃色的斑點,沒有戴任何的首飾,将一盤清炒小白菜端上桌子。順着這隻手往上看,是一身儉樸的衣衫,這手的主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與蔣玉蓉有五分相似。
“春信姑娘,家裡沒什麼好酒好菜可以招待的,請您多擔待。”
春信擡頭望見那婦人和藹的笑臉,回以一笑:“陳大娘您客氣了,您做的菜味道都特别好!”
“是麼,哎喲,那你就多吃點。”陳青笑得合不攏嘴。
春信扒了幾口飯:“一路上玉蓉姑娘就和我念叨呢,說她母親做的飯菜可香了,叫我一定要來嘗嘗。”
蔣玉蓉聞言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瞥了母親一眼,低下頭塞了一大口菜進嘴裡,自顧自地嚼着。
“這孩子還會說我的好話呐?”陳青揶揄道,“這死丫頭隔三差五就要跟我鬧一回,非說要學仵作。之前我和她外公都松口了,說讓她跟着她表哥去打打下手,還不知足,非說不能隻做仵作的幫手,一定要做仵作才可以。”
蔣玉蓉有些生氣,又覺得有些丢臉,低着頭甕聲甕氣地道:“那是自然的,我不想一輩子都隻做個在旁邊看着的!”
“你瞧瞧你這話說的,姑娘家家,哪有做仵作的,你别說做仵作了,就算是跟在你表哥屁股後頭做個幫手,也不可能讓你幹一輩子,你遲早是要嫁人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蔣玉蓉氣得直跺腳:“娘,你根本不愛我,你嫌棄我是個丫頭,你心裡隻偏袒表哥!”
此話一出,蔣玉蓉自己也驚了,她隻是想說些話吓唬吓唬母親,好證明自己的決心,卻沒想到,說出來的是這樣一番話。她瞧見母親眼裡有了淚水,忙抓住她的袖子:“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氣一氣你……”
陳青深吸了口氣,粗糙的手摸上蔣玉蓉絲滑的青絲:“傻丫頭,娘怎麼會不愛你,娘最愛的就是你呀……就是因為愛你,才想你别再沾染仵作的事,嫁個普通人家,脫離我們這不見天日人人嫌棄的日子呀……”
“娘……”蔣玉蓉見母親又要将話題說回什麼嫁人不嫁人上去了,心裡又不好過起來,抓住春信的手道:“娘,你看看春信姐姐,她武藝可高強了,她還在官府的大人身邊當值呢,她也是女子呀,她都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春信迎上陳青打量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衣角站直身子。先前陳青恐怕隻當她是哪位大人的丫鬟,并未過多關注她,眼下知道了她是個正經當差的,又知道她是個女子,她還真有些害怕,怕自己又遇上洪老太那般嫌惡的眼神。
她有些後悔,當初就不該答應蔣玉蓉來吃飯的,就該暗中護送她回來,再暗中回去,在人前露臉,始終避免不了一番打量。
陳青卻并未像春信所料那般,隻是目光中有深意,對蔣玉蓉道:“你以為誰都能像這位姑娘似的,在大人物面前當差?在大昭,尋常女子做了這些事,隻會被人在背後罵死,跟我們仵作一樣被人嫌晦氣。”
“你看看你,”陳青食指點了一下蔣玉蓉的眉心,又指着她身上的黑衣,“去縣衙驗屍都得遮遮掩掩的,你還不明白女子做這些事有多不受待見麼?”
她似乎覺得不太對,轉頭對春信道:“春信姑娘,我并沒有說你的意思,隻是我想你能在貴人身邊當差,恐怕也是有一番奇遇的,不是我們這些平常人可以比的。”
春信忙點頭道:“我知道,我也明白,您說的,我都見過的,大昭對女人出去做事,總是不待見的。”
陳青附和道:“就是啊,大昭的女人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多輕松啊,我們該知足才是,你看像我就沒那個好命,孤苦半生,隻能自己拼死累活養活我和女兒。”
蔣玉蓉揉着眉心,拉緊了春信的手臂,不服氣道:“誰說的?萬一我也有奇遇呢?我才不要在家裡享受,我享受不起,我看那些在家裡的婦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你看最近審的案子,洪家老太太喪夫又喪子,都變成怨婦了,犯下買賣人口的罪,還有那許梅香姐姐也是,以前總也得做針線活補貼家用,後來還被賣掉被殺掉,還有那個劉大娘,自己的女兒都被自己丈夫害了,這些我都看到了聽到了,你說嫁人就會快樂嗎?我看全是假話!”
“啪”
蔣玉蓉偏頭捂着臉,看向給了自己一巴掌的母親,不可置信地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