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青炀對服飾類的東西沒什麼研究,但那件白色的所謂江南服飾的确深得他心,勾得他沒怎麼仔細思索,稀裡糊塗地就付了錢。
轉身回去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很有骨氣的,繃着臉準備和店家講價。
沒想到那小姑娘巧舌如簧,一通什麼“穿上這衣服肯定有江南才子風範”“若是送給親朋對方肯定喜歡”“畢竟是年節時的禮物總不能太寒酸”之類的推銷話術,把應青炀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江南”二字就像是什麼迷魂湯,一直到出了門之後,應青炀還沒反應過來,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
他站在成衣鋪門口,手裡捧着店家特地包裝起來的禮盒,心裡一半是雀躍,一半是心虛。
别看他平常也經常買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但一次花費這麼多銀錢也是頭一次。
果然姜太傅才是最了解他本性的那一個,天生做不到守财的人的确不應該管錢。
應青炀把自己癟了的荷包收起來,用一塊不起眼的麻布将禮盒包了起來,這才動身準備去尋采買物資的風叔。
他還沒走幾步就被人叫住了。
“小郎君!留步!留步!”聲音由遠及近,似乎有人正腳極快地從身後趕來,應青炀極其敏銳地向側方邁了一步,堪堪躲過一隻即将放到肩上的手。
少年人眼裡一絲警惕一閃而過,轉頭看見來人時,又迅速消退而後被遮掩到最深處。
這是個穿着一身瓊州特有服飾的中年人,戴着一個風毛很厚的帽子,身上挂着各種各樣的細小裝飾,與其說是在裝飾自己,更像是在拿自己當一個商品架子。
這是商貿集鎮上,一些行商的慣用伎倆。
他們走南闖北,沒辦法随時随地組裝商品架子,更不可能有自己的鋪面,于是習慣于把自己的賣點更直觀地展現給過路人。
這人堆滿谄媚笑意的臉上,随處可見獨屬于商人的精明,看着應青炀的眼神仿佛在看什麼肥羊。
兩人的确已經是老相識了。
“程先生,年節底下也出來讨營生?”應青炀疑惑地詢問出聲。
這位姓程的商人連連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
“也是湊巧,我本來已經準備回鄉,走之前剛好遇上小郎君。”程商人神神秘秘道:“我這邊有個新鮮貨,保真,小郎君有沒有興趣?”
應青炀低頭撇了一眼,那布包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裡面到底裝着什麼東西,這也是行商的慣用伎倆,或者說,對應青炀這種好奇心旺盛的人的慣用伎倆。
兩人往來次數極多,應青炀知道裡面是些什麼東西,大概又是什麼讨人喜歡的新鮮玩意兒,從大梁各地搜羅來的,這姓程的都有,也不知道對方到底哪裡來的門路。
程商人繼續加碼:“這據說是太上皇遊曆蜀中時在一個馄炖攤上提的字,老闆妻子重病,才把這東西轉賣給我,隻要一百文!立刻就可以帶走!這麼好的機會不要錯過啊。”
應青炀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随後他強制自己抱緊手裡的包裹,連連擺手,“不必,最近手頭有點緊。”
應青炀不想和這人過多糾纏,他也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沒什麼定力,隻能用最笨的方法捍衛自己的荷包。
——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腳底抹油似的,幾秒功夫就竄出去老遠。
程商人走南闖北,腿腳也不是蓋的,立馬跟上,“等下等下,小郎君畢竟是我的大客戶,這樣,給你省個一半,爽快吧?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小郎君真的不好好考慮一下嗎?”
兩人在集鎮街上一前一後地追逐。
也不知道是年根底下有多缺錢,又有多不想放過應青炀這個冤大頭,程商人和個狗皮膏藥似的,追着應青炀跑了一路。
“你……真的,應該考慮一下……這要是年後有人需要……我可不會幫你留着……”
“那你就……賣給别人……”
兩人氣喘籲籲地停在路邊,臉上是十分相似的生無可戀。
程商人還想繼續推銷,應青炀已然想到的絕佳的應對方法。
他一臉深沉地說:“程先生。今時不同往日,我是真沒有閑錢再買這些東西了。”
程商人累得龇牙咧嘴,“怎麼說?”
“家裡那位不讓啊!”應青炀露出慚愧的表情,語氣裡還帶着少許恐懼。
仿佛家裡有什麼洪水猛獸,隻要他亂花錢就會懲罰一樣。
“這……這……”程商人一時語塞,大概也是實在沒想到,一個冬天沒見,自己的大主顧就英年早婚了。
應青炀拍了拍那行商的肩膀,道:“你不懂,從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饒是他舌燦蓮花地再說什麼,應青炀都堅定地拒絕了。
程商人看着應青炀欲哭無淚,那沉痛的表情和死了親娘沒什麼區别。
應青炀留下沉痛一擊:“現在嘛,要養家糊口的男人當然要着點。”
程商人:“……”你也可以直說自己怕老婆。
*
出門在外面子是自己給的,遠在荒村的江枕玉并不知道應青炀為了躲過推銷,胡說八道了些什麼。
應青炀這個主人不在家,夫子來訪,江枕玉隻能代為招待。
他動作不算熟練地控制着輪椅,将這位夫子迎進了門,并且在矮桌上給夫子倒了茶。
江枕玉看不見,但倒茶的動作已經輕車熟路,茶碗半滿,一點水漬都沒有濺出去。
夫子從善如流地在矮桌對面的座位坐下,并不嫌棄地拿起茶碗飲了一口。
兩人對坐無言了片刻,誰都沒有說話。
江枕玉自覺和這位夫子沒什麼交集,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題的意思。
他還體面地坐在這裡,隻是因為這人對應青炀有授業之恩。
而且隻是方才在門口那一個照面,江枕玉就能看得出來,這人是沖他來的,否則不必特地選了一個應青炀不在的時間。
江枕玉其實早有察覺,這個村子裡的人有些排外,而且對應青炀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格外照顧。
村裡的人他見過一部分,對他都不算熱絡。
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今日是他第一次和應青炀的這位夫子見面。
沉默以對的時間裡,這位老者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江枕玉身上,是明顯的打量。
這并不奇怪。
如果江枕玉視力正常,他此刻也會做同樣的事,隻不過不會做得那麼明顯。
一個雙眼不能視物的人,看起來的确毫無威脅力。
江枕玉并未從視線中感受到冒犯,他淡然得好似屋子裡沒有其他人一樣。
他已經久不和人寒暄,也并不覺得自己有可以開口的身份和立場。
比起閑聊,他心裡突然冒出來的熟悉感更讓人在意。
早便說過了,他這人記性極好,幼時便能過耳不忘,此刻他總覺得,這位太傅的聲音有些過分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