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在玉階上俯視來人,将他的一切盡收眼底。最終了然地閉了閉眼。
原來這就是我。
來人長着一張與他一般無二的俊臉,隻是眼睛如他沒覺醒先天異能前一樣,是黑色的。
榮滄,名錦字滄,在家中排行第三,兒時自稱錦叔,後來家人都走了,也沒什麼人這麼叫了。
錦書走上前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這個年輕的自己比他瘦很多,臉上的顴骨突出一些也難以破壞他整體卓越的容貌。說實話,臉色相對于身體倒是不錯,有點紅潤。錦書嗅了嗅,聞到一股散不盡的冷雪與中藥混合的味道,和一股霸道藥味之下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這是你的生辰宴。”皇帝沉着眸子,與榮滄對視。
其他大臣都安靜得跟不存在似的,絲竹管弦之樂散得幹幹淨淨。
榮滄又一拜:“臣惶恐,承蒙陛下厚愛,記得臣這小小生辰。”
恒文帝顧雩風的拳頭握了握,最終還是松開了,他擺擺手,道:“罷了,繼續奏樂,你上來坐朕旁邊。”
大太監傳達旨意讓樂者繼續,榮滄卻在原地不動,他似乎在找階下屬于自己的位置。
“臣不敢……”他尋找無果,無奈開口。
顧雩風橫眉,加重了語氣:“這是你的生日宴,上來。”
榮滄輕輕歎了口氣,最終還是順着台階而上。旁邊服侍的宮女将他的狐裘接過,在龍椅旁加了兩個暖爐。
錦書跟着以前的自己上去,注意到他遞衣服的時候手腕在發抖,仔細一看那裡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又拿衣袖遮住。
榮滄一路走來,拳頭也握了一路,坐在顧雩風身邊後反而松了些。
他在顧雩風身邊耳語:“我今年不過二十有六,非零非整,辦這宮宴幹什麼?”
顧雩風像抓他的手,被躲開,撇過臉賭氣地回:“朕想辦就辦。”然後他像是又後悔了,屁股往榮滄那邊挪了挪,端起案上一碗鮮熱的魚湯,道:“我聽他們說你早上中午都沒怎麼吃,這魚湯不錯,你喝點暖暖身子。”
榮滄不着痕迹地推來,錦書捕捉到了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反胃,根本不想碰任何吃的。他隻是拿了兩塊擺飾用的糕點用袖子擋住吃了兩口,便道:“去年糧食的收成不好,今年又鬧了雪災,你要是真疼我就先把這事解決了。”
顧雩風嘟囔了句:“新式犁已經推廣下去了,還是天災的問題……”
“自從顧聞末把天師趕出去後,天災就沒停過。”榮滄也歎了句,又掰着手指頭細數現在各地爆發的災情,還有赈災的銀兩,數到最後他歎了口氣。
“你是對的,國庫太空了,五州之地那邊懶慣了光發錢沒用,以工代赈是個好方法。”
“效仿古之先賢。還有嶺西一帶,雖這次洪災沒有波及,但山路崎岖若出事赈災的糧草都運不過去,不如趁沒到耕種之時先開山口,餘生已經算好火藥用量了……。”顧雩風“哼”了聲。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時政,錦書在一旁神情複雜地看着這些,忽然覺得秦雲雁是對的。
他們或許不會走向兔死狗烹的地步。
但以我的性格,還有這身體狀況,死亡是必然的。
他琢磨着,就聽顧雩風讓人把衆人送的禮擡進來。
本來這個環節應該在開宴之前的,但因為主角不在故而延遲了。
底下的官員大多都是原來跟榮府關系深的,或是現在與榮滄關系近的,送的禮也是各種奇珍異寶皆有,一時間琳琅滿目,禮單聽得耳朵犯暈。
榮滄堆着假笑一個個感謝過去,直到看到了顧雩風的禮物。
是一把名家打造的利劍,吹毛可斷,線條流暢,劍身上有火焰似的花紋。劍鞘是黑檀木的,鞘口與護環皆是金子打造。
“朕見榮相的佩劍過于簡樸,特命人打造了這雲息劍。”
史書上記載過,榮滄從一路把顧雩風送上皇位就被特許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
那劍錦書看着很喜歡,卻感受到了過去自己心底彌漫起來的哀傷與自嘲。
他重新看向那個自己手腕,厚重的紗布忽然如此刺眼。榮滄光潔蒼白的手攥緊了拳,抖得厲害。
若是舞刀弄槍之人,不該如此的。
顧雩風沒注意到這些,貼在他耳邊笑着輕聲道:“寶劍到了,不知那個諾言可還算數?”
底下也有人起哄:“想當年榮三郎一劍萬獸拜的佳話滿京城都知道,我當年在外地,沒見到真是一生的憾事啊!”
“還有那年春獵,三十七箭三十六獸的戰績至今無人打破,那時候榮相國才十三歲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你們可不知道,太皇太後還在時最喜歡看的就是他舞劍,說如有鳳鳴龍吟。若是在空曠處舞還能看見百鳥朝拜呢!”
“你們是不知道,這榮相國是天生的神力,不過十餘歲便敢上馬剿匪。我家逆子在他立戰功的年紀還不肯好好讀書呢!”
榮滄的臉色越聽越白,眼底壓抑的哀傷越積越濃,最終他沉默着撇過頭,沒有碰那劍,沉言道:“陛下言過了,我今日體乏,怕是沒有那個興緻。”
不等顧雩風繼續說什麼,他又對着念禮單的小太監問:“威遠侯呢?他送了本相什麼禮。”
小太監瞥見顧雩風驟然黑了的臉色,吓得聲音都抖了,直接跪了下去:“回……回大人,威遠侯今日離京回西北去了,怕是忘了……”
榮滄聽見人今日離京,忽然站了起來,對着顧雩風行了個禮,嚴肅起來:“臣家中有事,先行告辭了,望陛下見諒。”
說完他也不等對方同不同意,潇灑轉身就走,出了宮門遠遠聽見他吩咐:“備馬!”
顧雩風将手裡的酒樽摔了,清酒濺開一片無色的血痕,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說了兩句“好,好,好一個威遠侯,好一個榮相國!”氣得甩袖走了。
這記憶定格在兩人相背而行的那一刻,看得錦書有些頭疼。
摔什麼酒杯啊!美酒都浪費了。
不對。
我和顧雩風還有這個威遠侯到底什麼關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