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她被強制留在醫務室休息。葉知秋也坐了下來,坐在她對面。醫生有事出去了,房間裡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這一幕和開學時有點像。開學前林遷雨中暑的時候,她們也是這個樣子坐在醫務室裡,葉知秋還給她灌了一杯糖水,那些日子好像就近在眼前一樣。如今葉知秋也和那時一樣,托下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要聊天嗎?想聊兩句嗎?”葉知秋突然問。林遷雨點了點頭,她看出葉知秋想傾訴什麼,但具體是什麼她也不知道。
葉知秋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給你宣揚一下我的反戰觀點。”
“我昨天晚上回去把《西線無戰事》看完了,很難受。主角一個班二十人上了戰場,最後一個人也沒有活下來。有人沒戴上防毒面具被毒氣殺死了,有人得了瘟疫,在高燒中被截掉一條腿最後自殺了,還有很多人,被槍打中,然後開膛破腹,被炸彈炸斷,被掃射倒在戰壕裡。很多很多。”
“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個人,一個主角的同學,被子彈打中了動脈死了。書裡說‘他上學的時候數學學的最好,上了戰場還帶着課本,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死了。’另外一個是主角最好的朋友,被子彈打中後主角背着他去找醫療站,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話,說你不會死的。他們走到了醫療站,卻發現背上的朋友早就死了,在來的路上被流彈打中了後腦勺。”
“最後主角也死了。一個班二十人悉數陣亡,在指揮官的戰報上卻隻有一句‘西線無戰事。’”
“你知道我看完今天的展覽想到什麼了嗎?一把自動步槍每分鐘可以射擊600次,一挺機槍更是每分鐘可以射擊一千多次。每一發子彈都可以殺死一個人。這跟冷兵器時代完全不一樣了。冷兵器時代的軍隊,近戰肉搏抱着的都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血賺的态度。可是熱武器讓收割生命這件事的成本變得幾乎為零了。一個人所有的價值,他受過的教育,他的幾十年人生,他的愛,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隻值一顆子彈,隻要幾塊錢。”
“朝鮮戰場死了二十萬人,裡面随便幾個人的事迹就能拿出來拍一部兩小時的電影。一戰十五億人卷入戰争,裡面的每一個人都和你,和我一樣。他們每一個人也都曾活過,快樂過,像我們一樣活過。然後他們死了。成為一個數字。”
“所以我極其讨厭戰争。我始終相信人是不能用數字衡量的,可戰争偏偏就是一種把活生生的人壓縮成數字的事。我們在一場戰鬥中記住的永遠隻有幾個人,他們腳下踩着的是無數的屍體,無數的家庭。勝利者的榮光背後,是無數亡魂的哀嚎。”
她終于歎了一口氣。林遷雨從來沒見過她說這麼多話,可她偏偏就是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她閉上眼,把頭蒙進了臂彎裡。
林遷雨靜靜地注視着她。葉知秋說這話的時候和她讀詩的時候一樣,都是認真的,都是會發光的。她很激動,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她開口:“你很感性。”
葉知秋悶聲應了一個“嗯”。她像是忽然局促惶恐起來,擡起頭,隻露出一雙眼睛盯着林遷雨,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人。”
林遷雨輕輕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很感性,你能設身處境,你能感同身受。這些都是你的優點。你有一顆溫熱的心,所以你能感受到世界上的苦難,所以你才會被苦難動搖。你比同齡人想的更多,更深,更遠。這些都說明,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比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好。”
葉知秋微笑。她吸了吸鼻子,說:“你别這麼誇我,好肉麻。”
林遷雨:“我沒有在誇你,我說的是真的。”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林遷雨突然想起一句話,是《三體》裡面的。羅輯對莊顔說的。
“如果世界上一半都是你這樣的人——三分之一就行。他們就不會開戰了。”
可葉知秋這樣的人太少了。她們身邊的人都沒有這種覺悟。她們笑着鬧着,有一種殘忍的無知。
她把手上的紗布裹得更緊了一點,站了起來。葉知秋跟上她,兩人出了醫務室的門。
林遷雨突然又對葉知秋說了一遍:“你真的很感性。”
葉知秋點頭:“我知道。”
林遷雨突然笑了,很明媚:“詩人都這樣。”
葉知秋多愁善感得像個詩人。
回去的路上葉知秋悄悄湊到了林遷雨身邊,湊到她耳邊說:“前面跟你說的話,我可是第一次跟别人聊。感動嗎?”
林遷雨感覺被耳朵吹的都燙了。她耳廓發紅,連忙把葉知秋推開,回了句“不敢動”。葉知秋笑着跑開了,融入了這個和平的世界。林遷雨慢悠悠地跟在後面,感覺下午的陽光是燦爛的金黃色。
她能夠感覺到葉知秋的心牆已經在她面前倒塌了。把自己的世界觀告訴一個人是最大的坦白,這說明她很信任你。非常非常。
晚上躺在床上,林遷雨在下鋪裹着被子閉上眼,忽然感受到葉知秋在上面翻來覆去,寝室的床質量很差,哪怕有一點動作都會吱呀亂響。已經熄燈了,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見。林遷雨歎氣,一橫心閉上眼,準備睡覺。
“遷雨。”
林遷雨不答。
“遷雨。”
“怎麼了?”
葉知秋靠=面對着牆壁說:“我突然想到一個事情。”
“什麼?”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對方呢。”
林遷雨氣笑了:“你是在耍流氓嗎?”
“不是不是!”葉知秋也急了,“你仔細想想,你平時都是怎麼叫我的。”
林遷雨細想,自己好像是從來沒有稱呼過她。叫葉知秋太疏離,叫知秋太親昵,她二者皆不取,平時跟葉知秋說話統一隻用一個“你”字,幸好葉知秋也聽得懂。但這麼下去好像确實不是個事。
葉知秋:“你看,我說是吧。”
然後兩人開始認真思考起來。氣氛沉靜下來好久,久到林遷雨都差點以為葉知秋睡着了,葉知秋終于說:“我想到了!”
“你說。”
“我叫你林子,你叫我葉子,怎麼樣?”
林遷雨不答話,實則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葉知秋在上頭咯咯笑着打滾,床闆又尖嘯起來。鬧了好一會,葉知秋才又探下頭來問:“你覺得怎麼樣啊林子?”
林遷雨:“......你給我選擇空間了嗎?”
葉知秋又笑,笑着說了句:“晚安,林子。”
林遷雨不露聲色地說:
“嗯,晚安。”
等了許久也沒有回應,看來她是真的睡着了。
林遷雨睜着眼睛,突然也笑了,笑着補了一句:
“晚安,葉子。”
黑暗裡睜開兩雙眼睛。葉知秋把雙手擱在腦後,數着天花闆上的裂痕。一道一道。
嗯,世界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