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清早,遲意和陳山青早早在山腳下等着,接人。
本來遲意打算一個人來,但是陳山青說什麼都要來看看對方到底何方神聖,能讓遲意如此慎而又慎地對待,便也跟着來。
她這幾天埋頭将整個道館都洗刷了一遍,連蓮花缸都被刷得閃閃發亮。花花草草也修剪得整整齊齊,連幾隻喜歡搗蛋的貓也暫時送到山下寄養。
山下有一處屬于道觀的小屋,平時用來停車、堆放雜物,現在兩個人就蹲在小屋的陰涼處等人。
五月份,山下的溫度熱起來,陽光亮眼。
陳山青穿着并不輕薄的道袍,身上裹得嚴嚴實實,額頭浸出了細密汗珠,時不時用袖子擦一擦。
遲意倒不怕熱,整個人看着還是清清爽爽的,遞了一把蒲扇到他手上。
“那人說是幾時來?”
“師父說九點。”
“九點?!”陳山青聲音變大,隐隐崩潰,“咱們可是八點就下來等了!再說,你看這時間,都快九點半了。”
遲意有些歉意,小聲說;“所以我早說你不要跟來。”
她怕他來得早,帶小孩不方便,早早下來等着。可沒想到這個點還沒到,她的心又提了起來,怕他們路上出了不好的意外。
“罷了罷了,且等着他。”
他坐在小凳子上,手上蒲扇扇得飛快,擡頭看了一眼她,問:“為什麼不坐下,一直站着不累嗎?”
遲意搖了搖頭,“我累了會自己坐的。”
其實她體力不好,站了一個多小時,腿早就僵住了,但是站着能稍微緩解一些她心裡的忐忑和緊張,所以就一直站着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麼焦躁緊張過,甚至連即将和孩子見面的喜悅都被沖淡了不少。
——甯可不見面,也不想被讨厭。
她想盡力在孩子面前表現得好一點。為此,她還買了很多小女孩會喜歡的東西,放在卧房,準備哄她。
一輛黑色的suv出現在視野裡,一眼就能看出不屬于這座原始的大山。
陳山青也站了起來。
車在他們不遠處停下,男人抱着小孩從後座下來,司機趕到後備箱去拎出行包。
“抱歉,孩子鬧脾氣,我們晚了一會兒。”
何雲煦看見陳山青的道袍,上前去和他們說話。
遲意眼巴巴地探頭,嘴上道:“沒關系,沒關系。”
何雲煦卻略過她,向陳山青介紹過自己,又問該怎麼稱呼他。
“這是我女兒。”他低頭,伸手撥了一下孩子,柔和道,“小蓮,叫人。”
小蓮原本懶洋洋地枕在爸爸的肩膀上,聞言慢吞吞擡臉。花邊遮陽帽壓在柔軟微卷的淺棕色短發上,一張紅撲撲的、帶着軟軟嬰兒肥的稚嫩小臉揚起,露出哭得紅通通的眼皮,蝶翅般的睫毛根根分明,水汪汪的清澈眼瞳眨了眨。
想了下,她軟軟地對離她最近的遲意打招呼:“姐姐、好。”
遲意怔住了。
何雲煦臉色也霎時變得難看,嚴肅地看着她,糾正道:“我說過什麼?不能随便叫姐姐,重新叫。”
寶寶不滿地癟了癟嘴,将自己懷中的炸着毛的小兔玩偶抱得緊緊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轉了一圈,不情願地改口,聲音脆生生的:“阿姨……”
何雲煦:“還有。”
她轉向陳山青,嘟哝小嘴:“叔叔,你好。”
“你也好。”陳山青也不由得咧嘴一笑,這真是個漂亮又禮貌的孩子,“小蓮是小名?”
何雲煦伸手捏了一下孩子的臉蛋,應道:“嗯,是她周歲的時候一個大師給取的小名,說是能護佑她平安,我聽着不錯就用了。”
陳山青說:“人如其名,可愛。”
“謝謝。”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出行包,“陳道長,我空不出手,能否麻煩你幫我拎一下東西?”
陳山青:“好,咱們這就上山。”
他順手拎包,發現還挺重的,大緻看了一眼,裝得都是小孩的東西。
小蓮将臉重新趴在何雲煦的肩膀上,悶悶不樂的模樣。
兩個男人走在前面,為了活絡氣氛,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陳山青随意找着話題:“孩子幾歲了?”
何雲煦:“還有四個月就三周歲了。”
他問:“怎麼看着沒什麼精神,是不是沒睡好?”
何雲煦呵呵笑了兩聲,“早上下床的時候,保姆阿姨幫着扶了一下,可能傷到了她自尊心,哭了一個多小時,一直發脾氣、摔東西,早飯也不吃,脾氣大得很。”
陳山青點點頭,倒是非常理解,“這個年紀小孩不懂事,正常,大點兒就好。”
何雲煦和他走在前面說着話。
遲意一聲不吭,垂頭跟在後面,周身萦繞着幾乎化成實質的低落。
走了兩步,又擡頭看了看寶寶。
兩年沒見面,孩子認不出她才正常,她早應該意識到這件事。就像她現在,也覺得孩子陌生。
她長變了,曾經縮在她懷裡小小軟軟的一團,現在已經像種子抽出嫩芽,抽出茁壯的四肢,長成一個小人了。
五官也看不出小時候的影子,名字也改了,一點都不像她的小滿。如果不是何雲煦抱着,她甚至都不會以為這是她親生的孩子。
心髒麻痹般疼痛,說不清的失落和茫然取代了乍然相見的喜悅,堵在胸口。
寶寶根本不認識她,何雲煦顯然一開始就沒有讓她們相認的打算,那她又該怎麼辦,那她又算什麼?
山階很長,路上的落葉已經清掃過,現在一塵不染,蟬鳴鳥叫充斥在耳邊,陽光通過密密的葉片落在行人身上。
寶寶趴了一會兒,開始不舒服地蹬腿,然後用英語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又沒輕沒重地咬住爸爸的下巴。
何雲煦推開她的額頭,皺起眉,一邊講道理一邊用英文哄:“Vivi,你得學着控制脾氣……”
末了又補充:“你在這裡,要說中文,不然沒人知道你要什麼。”
寶寶在他懷裡不老實地扭動,喊着類似“不舒服”的詞彙,最後憤怒地在他耳邊控訴:“爸爸!壞!”
何雲煦指着臉上明晃晃的牙印:“到底是誰更壞?Vivi,在這裡要收好脾氣,不許大吵大鬧。”
小朋友磨了磨牙,又用力拽扯他的衣服,猛地扯開他身前的紐扣,何雲煦完全不為所動。最後她用盡手段,趴在他懷裡小聲地啜泣,哭得淚眼婆娑,眼淚珍珠般一滴一滴滑落,脊背顫動,像是世界上最無辜最可憐的小天使。
陳山青歎為觀止,回頭望向遲意,希望能從對方眼中找到共鳴。但他顯然要失望了,遲意正失魂落魄,神遊天外,行屍走肉般恍恍惚惚,不在狀态。
何雲煦一邊拍着孩子的背安撫,一邊向陳山青道歉,煩惱道:“這孩子實在是……被慣壞了,特别嬌縱。而在她很小的時候,我便帶她在國外生活,最近才回到國内,她還不怎麼能适應這裡的環境,所以要拜托你們對她寬容些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說話有些别扭。
陳山青嗐了一聲:“小孩子沒關系。”即便性格有些嬌蠻,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孩子,粉雕玉琢,雪團子一樣,像個洋娃娃。
頓了頓,又問:“她之前一直在國外生活,能聽懂我們講話嗎?”
“大部分都能聽懂,但是她還不太會講,正在慢慢學。”
陳山青了然,随即問:“她這樣一直哭下去沒問題嗎?是不是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