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夢婷說的這件事是采訪那天,他跟段宋在醫院樓道裡的對話不知道被誰錄了下來,添油加醋地發到了網上。不過幸好醫院這邊及時買了公關,早早壓下了熱度,但多少對段宋還有醫院有了一點影響。
所以,除了商議研究課題外,也勉強算上一個“謝罪宴”,而且後者的主角是他和段宋。
“快敬杯酒。”童夢婷面上笑着,聲音小聲從彎着的唇縫裡擠出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前的高腳杯裡已經被倒了酒。
玫瑰紅的液體湮沒了打下來的燈光,深紅色的面上浮上了一層透明的鮮紅色。
芮嘉看到了自己落在那片鮮紅上的呆愣倒影。
成年人的世界裡,似乎理所當然地就應該跟酒扯上關系,開心了喝酒是慶祝,難過了喝酒是解愁,而生活說到底也不過這兩件事,悲喜參半、苦樂交織。
可是芮嘉跟他們不一樣,他不會喝酒,也不能喝酒。
上一次喝酒還是高三寒假跟同學一起聚餐的時候,當時他還沒喝幾杯,看東西就已經有了重影。
迷糊中,他記得是段宋背着他一路回了家。
那晚,天上飄着雪,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從裡到外,他竟然沒感到一絲冷。
童夢婷又拍了拍他的胳膊肘,小聲寬慰他說,“放心,老熟人,走個過場而已,抿一小口不咽下去就行。”
而正巧此時,坐在另一邊的池栩往他這邊傾了傾身,也跟着低聲問,“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可現在衆目睽睽下,他實在不好拒絕,總不能當着其他所有人的面說自己得了糖尿病。
至少,他不想在這樣的情況下跟段宋坦白。
再怎麼也得正式一點。
最後,他隻得捏了杯角,沖池栩擺了擺手,顫顫巍巍地起了身。
目光望過去的時候,他看到段宋正微微倚着酒紅色的椅背,環着雙臂,隔着滿桌的佳肴靜靜盯着他。
似乎跟其他人一樣也在期待着他會說些什麼。
“對不起。”芮嘉吸了一口氣,終于鼓足了勇氣。
話音剛落,他看到對方眸光似乎動了動。
這句最簡單不過的道歉,在這裡的其他人看來隻是因為所謂的一個視頻烏龍事件。
可隻有他們兩個當事人心知肚明,其實遠不止于此。
無可否認,芮嘉承認他是帶着私心的,他在為四年前的自己道歉,也是在為四年前他們兩個人之間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而道歉。
即便他知道這簡單的三個字無足輕重,對方也根本不會就這樣輕易原諒他。
可是他還是想說。
所以,你聽到了嗎?我也曾像今天一樣,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悄悄地對你說過千萬次。
我知道你不會聽到,也知道這并不會減輕我的罪惡,但我還是想說。
“希望……你能原諒我。”說完這句,芮嘉低頭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裡面香醇的液體繞着透明的杯壁悠悠轉了幾圈,最後又歸于寂靜。
“如果不原諒,也……沒關系。”
後面這句話,他小聲說給自己聽。
然後,一飲而盡。
“乖乖,酒不是這麼喝的啊。”方肖洄在一旁急忙勸阻,可到底沒勸住,芮嘉已經幹了杯。
辛辣苦澀的酒登時順着喉嚨一路向下,在身體裡橫沖直撞,立刻在芮嘉的臉上燒出一片灼熱。
他被嗆出了眼淚,隻覺嗓子火辣辣地疼,抓着空酒杯側頭咳了幾聲,這才坐下。
見狀,童夢婷急忙打圓場,一隻手拍着他的後背,幹笑着,“額……年齡小,不太懂,段宋你擔待着點哈。”
“你怎麼回事?不是說了抿一小口?”他聽到童夢婷又小聲對他說。
“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受?”池栩趕忙給他遞水,接替着童夢婷幫他拍後背。
可水卻是一點作用也沒,嗓子仍然疼得不行,他又側頭幹咳了幾聲,頸側的青筋被震得一跳一跳的,血液像是全被擠到了頭頂,讓他有些發懵。
現在這幅樣子估計猙獰得恐怖,他想。
口幹舌燥了半晌,口袋裡的手機比他反應要快,不消多時便震了震,他很清楚地感知到這又是動态血糖在預警。
于是,還沒等到段宋回話,他就火急火燎地抓着書包,奔到了廁所,看到血糖正有下降的趨勢。
得病以後他就沒再喝過酒,不知道會對血糖有什麼影響,如果稍有不慎他可能就會死在這。
他勉強靠着隔闆支撐着,搜了半天,又問了醫生,得到确切答案後,他才把書包裡帶着的葡萄糖一股腦地幹咽了下去,期待着可以有用。
如果沒用也沒辦法,他這次隻帶了這點。
他一隻手撐着隔闆,另一隻手捂着越跳越快的心髒,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紅酒的後勁很大,還沒過多久,來之前還隻是有些發懵,到後來卻連意識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這樣不行,再不出去估計就倒在這裡了,他痛苦地想。
他想出去直接回家,然後再給童夢婷或者池栩發條消息。
然而,剛打開隔間的門,踉踉跄跄的他卻迎面撞到了一個結實硬挺的胸膛,亂成團的腦袋忽然宕了機。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匆忙艱難地連連說對不起,卻不曾想,擡頭間赫然看到段宋的臉。
狂跳的心髒驟然停了一拍。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芮嘉看到對方半眯着眸子,眼底晃出一抹狠厲的暗光,“我不是說過不要再在我面前裝可憐嗎?”
“我沒有……”芮嘉目光迷離着搖了搖頭,酒精催得眼睛脹痛,他用力睜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你叫我什麼?”意識朦胧中,他看到段宋眉骨微動,聲音像是突然裹了刺骨寒風,比剛才還要冷,他被凍地打了個寒顫。
他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好像喊了一聲“小宋哥哥”。
“你居然還敢叫這個,你怎麼敢?”他聽到段宋幾近咬牙切齒地說。
他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盯着對方看了幾秒,借着酒意,呢喃着再次道着歉,“小宋哥哥,對不起……”
這次隻有他們兩個,他隻說給段宋聽。
“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段宋沉默了幾秒,面色恢複如常,繼續冷着聲音,毫不留情地打掉了芮嘉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芮嘉盯着被打落的手,怔了怔,心口一陣抽疼。
他現在就想把一切都告訴段宋。
“小宋哥哥,當年……”
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攔腰折斷,“你是不是犯賤!為什麼還要來煩我?”
“芮嘉,我們回不去了!”
聞言,芮嘉剛想要去抓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
明明離得這麼近,可他卻又覺得對方的這句話,像是隔了幾百米的距離,忽遠忽近,像是潛入水底,又像是填滿整個夢境的泡沫,反反複複在耳邊橫跳,失了真。
我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