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莘對每個馬甲并不公平,這是每個馬甲——包括本體自己都知道的事。但是既然是一體,那麼他們之間自然不會有多少計較。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透過謝衍止的眼睛看到蕭索的雨的時候,她又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另一方面又想照顧好顧玦的情緒。
顧玦看在眼裡,握着她的手往房裡走了幾步,溫柔地說:“我給你找輛車,送你去找謝衍止好嗎?”
黎莘擡起頭睜大眼睛:“顧玦,你又發瘋!”
他不笑了,嘴角沒有弧度,就那麼一條直線地看着她,直到她賭氣要走,他又把她拉回來,好像是低聲哄她:“我又沒有說讓他走。”
黎莘忽然覺得眼淚出來:“我要是一直找不回記憶。”她反手一擦眼睛,對顧玦大聲說:“我要是沒有異能了,我一輩子也不能去找謝衍止了你知道嗎?”
顧玦仍然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直到她低下頭有些愧疚不安地捏衣角,意識到搞出這些事的都是她自己,顧玦就說:“不就是一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依然微笑,拉起她的手:“你走的時候又沒說過你會回來。”那不也是一輩子嗎?
黎莘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潛意識這麼瘋狂,顧玦又說:“今天就先把他忘了吧,至少現在開心點。黎莘,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他想叫她的小名,但是因為黎莘的羞恥忍住了。他認真地擦去她肩上,頭發上可能沾到的那些雨水,拿潔白的軟帕給她擦手。
這些帕子原來是黎莘最喜歡的,因為顧玦并沒有做過,裝不好一個貴族,但是他身邊常常有這些超出普通規制的東西,通常,黎莘都會覺得不自在,除了這些應該是蠶絲某些很名貴的絲織品。
黎莘接過,心情總算好點起來,但是周括在旁邊總是擔心黎莘夫人因為這一點想起原來的顧玦是個多麼正常的人。
他們進了房間,這時候插的那束花起了作用,黎莘不用再面對那些令人窒息的人情交往,她必須得承認,她不想留在謝衍止那裡這原因占大部分。
而黎莘雀躍地去賞花,低頭輕嗅的時候,顧玦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并沒有陽光的細微天光穿過雨幕落下來,很像一幅淺淡的水彩畫。
黎莘說:“顧玦……我還是願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的。”
顧玦像是彎唇,他又開始發病:“這麼說你一開始想過不願意嗎?”
黎莘氣急敗壞,她受不了自己這樣偶爾的精神潔癖,差點沒把花拔出來砸他身上,沒舍得,直接操起自己身邊的那個屬于自己的盤子砸過去。
她反應過來那是留給她的,原來她最喜歡的那個盤子的時候,顧玦已經伸手去接,但是來不及了,盤子本來應該四分五裂。
但是顧玦居然把異能用在這種地方,他讓盤子懸浮着,然後彎腰把盤子撿起來,好像在借盤子說别的:“黎莘,我不會讓它碎的。”
黎莘:“那是你覺得,本來就從來都沒有摔碎過。”
周括看着首領淋濕了半邊的肩膀,心想,是嗎?他們以前在一起結婚,似乎是因為沒有遵從貴族間某些心照不宣的規矩,有可能是首領沒有和貴族通婚,而是選擇了一個普通人,總之,婚禮還是非常冷清。
但他們的房子非常有溫度。每天下班,黎莘夫人會站在白沙别墅門口,一看到首領就撲過去,她有時候興緻來了,還會讓顧玦抱着她轉圈,但很多時候非常羞赧。
她對他工作以外的事務非常有興趣,有時候會跟着一起去出外勤。她因為他說破了她去看第一軍區司令惱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其實首領也有可能是因為首領把她帶出來的,他讓她在那場叛亂裡離開了謝衍止,所以才導緻她的死呢?
周括不明白,他更喜歡從前那個首領,可是黎莘夫人死而複生之後,一切事情似乎都回不到從前了。
這個一比一複刻白沙别墅的空殼,并沒有那種溫柔溫馨的氣氛。
首領臉上依然挂着微笑,他好像把讓她的生日開心當成一個任務,黎莘吃了幾口蛋糕就覺得膩了吃不下了,放下刀叉,顧玦隻是看過去。
黎莘給自己胡亂找了個借口:“你怎麼不留給我先吃。”她嘟囔,其實腦海裡完全在想另外一件事:“都動過了。”
顧玦頓了頓,他如常地把甜品咽下去,很奇怪,沒有味道:“是你讓我不要過去的,我以為你不會來,所以準備吃光了。”
黎莘惱火,過不去了是嗎:“那你不會重做!”
顧玦看着盤子,他站起來走到廚房,速度并不快,果然黎莘已經起身,不耐煩地走來走去。他們都察覺到這個生日她過得并不愉快。
也許在謝衍止離開那一刻,她心裡的天平已經傾斜了,明明她是因為顧玦委屈才來到這裡。但她可以因為顧玦不滿來,當然也可以因為謝衍止落寞走。
顧玦隔着那扇半開的廚房玻璃門看着黎莘的背影。
忽然,她轉過身來緊緊地抱着他,像隻小貓似的小聲撒嬌,小聲嘤咛:“對不起,我最近情緒太不穩定了,也許,是因為我剛活過來。”
她眨眼睛去看自己,真希望她對自己不要太過苛責,但是隻看見一雙專注看着她的綠色瞳孔,黎莘撲哧一笑。
忽然,顧玦也彎唇,他低頭,瞳孔慢慢地變成紫色的。那種異能暴走的風刃,在他手臂旁邊盤旋,變成他取悅她的手段。
他也和她道歉:“我忘了你喜歡的顔色了。”
黎莘不在乎,她甚至忘了看他那雙紫色的眼睛,因為異能暴動很痛苦,一般是不會維持多久的,但顧玦根本沒想讓她把眼睛轉過來。
“這有什麼要緊的,我再喜歡一個就是了。”
她好像意識到這句話對顧玦傷害很大,又說:“我不會再喜歡一個人的,顧玦,我們是,我們是夫妻。”
本來已經喜歡的人耳朵微紅,小聲地說:“我會和你結婚,我肯定是承認你的。”
這本來是個好機會,但是因為某種人盡皆知的原因,首領沒有說,那你搬回來和我一起住。他隻是說:“我也喜歡你。”
其實并沒有也。
黎莘還是覺得對生日活動不感興趣,哪怕生日來臨時馬甲都很有興緻地準備,但她到了這天才發現這些活動這麼沒有意思。
顧玦說的話,在周括聽來像是表示他心都要碎了:“我以為你離開這麼久,會想要做這些的。”
黎莘聳肩:“可能真的飄太久了,我發現,我來做和你們來做沒什麼不一樣的。我走這些年你們不是也過了嘛。”
顧玦切着蛋糕,聲音微啞:“完全不一樣。”
黎莘安慰他:“這麼說你已經改了不吃甜食的習慣了。”
顧玦微笑:“沒有改,我還是覺得很難吃。所以,這些甜品,都是你的。”
黎莘覺得吃驚:“顧玦,你說什麼呢,你是個貴族,怎麼可能不喜歡吃甜品?”
他好像真的忘了,歪着頭費力地思考起來。于是黎莘也微吸一口氣,看向周括,她意識到她完全沒有讓顧玦的人設調整過來,她死後馬甲擺爛,整個人崩壞。
可是,周括是跟過以前的顧玦的!
黎莘握緊刀叉,看了眼周括,有點緊張。
顧玦隻是彎唇,他那麼平靜那麼冷靜地叙述,真不像他所說的描述的那樣:“沒關系,我早就已經瘋了。他們都知道的。”
黎莘張張嘴。
顧玦歉意地說:“吓着你了。”其實他是想說,這樣挺好的,本體死了之後,他忽然發覺那些什麼規矩都沒什麼意思,所以他不在意。
他還會忽然想去死,于是又想起,不能想。他吃了口甜食。周括知道這是首領正在壓制自己情緒的方式。
黎莘放下刀叉坐立難安,周括在心裡祈禱她不要說,但是黎莘還是覺得回歸正軌比較好,她難以理解地看着他:“但你畢竟不是個瘋子呀。”
她用那麼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着理所當然的話,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幾句話不是說說而已就能做到,就好像那十年。
她知道那十年他是怎麼過的嗎?
她應該不知道。
“你是個正常人,當然應該用正常人的方式,你看,我,我和謝衍止,還有……總之我們都很正常。”
黎莘睜大眼睛:“顧玦,你也該用正常人的方式生活,這樣,這樣你就不會累。”
顧玦的回答是笑出來,不過他還是很好脾氣地說:“你在我身邊,我就會一直正常的。”
黎莘發脾氣:“那我不在怎麼辦?我不在你難道要。”她忽然吸一口氣,好像不知道從哪裡看到他以前不正常的征兆,可能是那些充滿劃痕的家具,那些碎了的玻璃杯。
空了一半的酒櫃,還有以前的顧玦絕對不會碰的東西。雪茄。
黎莘難以置信,她應該是清醒之後忽然發覺自己堕落得多麼可怕,她跑到酒櫃吧台那邊把那些罪證全部銷毀——酒精、雪茄全都扔地上。
顧玦還在慢條斯理地吃甜品,咀嚼蛋糕,像一個機器人一樣。
黎莘尖叫一聲:“顧玦,顧玦,你,你怎麼變這樣!你是一個貴族,不,你是一個溫柔的人啊!你怎麼……”
他崩人設了!他這十年都幹了些什麼!
以前黎莘渾渾噩噩,并沒有感覺或者本能逃避。
而她的丈夫坐在那裡,對她的崩潰充耳不聞,如果換個場景,這很像是妻子對冷暴力的丈夫瘋狂責怪的場景,然而,事實卻完全相反。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離開對顧玦的傷害,她不懂雪茄酒精能讓他短暫地逃避,逃避那種意識要徘徊而出,又困在泥土下的痛苦。
她也不懂那些痛苦支撐着顧玦沒有自殺。
她隻是一回來就開始責怪。
事實上,這是她真正回到他身邊的第一天。
“你别吃了!”黎莘對自己的逃避行為表示瘋狂譴責。
顧玦很冷靜:“那你要怎麼辦?解剖我嗎?”他甚至愉快地笑起來:“酒我喝了,雪茄我也抽了,它們已經進入了我的身體裡,你現在就把我丢掉好不好?”
他像一個機器人那樣歪着頭,對非常困惑的主人說:“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明明該是機器人不理解主人的感情。
可面前這個主人卻不理解這個被扔在廢棄的家裡獨自瘋狂的機器人的痛苦。對現在的顧玦也不理解的周括罕見的,共情了現在顧玦的無力。
黎莘忽然掉眼淚,她眼淚啪嗒啪嗒的,一邊掉,顧玦一邊站起來。她一直知道這是利器。
顧玦走過去,抱住她。
她抽抽搭搭地說:“你知道嗎,顧玦,我現在對你,對我非常失望。你怎麼能這樣。”
顧玦冷靜着。他沒說我現在還活着已經是做得非常好了。他和謝衍止一直在對黎莘說,你怎麼能對一個瘋子有要求。可她潛意識裡她還是最初那個自己。
她沒經曆過瘋子的日子,她想把這一部分割去。堕落的顧玦好像就是這不該發生的日子裡一塊腐爛的傷口了。
顧玦默默地聽着,他不摸她,也不親她,更不低頭,隻是抓着她的兩隻手,像一個情感模塊壞了的怪物。
黎莘接下來說了一句非常古怪的話:“我會修好你的。”
首領果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愛我了。”
“我愛!”
“你不愛我。”
黎莘沒有反駁了,她倔強地看着他,但那眼神裡好像不隻有堅持她是愛他的倔強,還有那種一定要把他變成原來那樣的恨意。
周括看得心驚。他忽然覺得這兩個人都不正常。但是顧玦居然做了一件就算是最溫柔的顧玦時,也不會放下面子做的事。
他不知道,隻是這樣感覺。
顧玦低頭抱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後頸上,好像那裡真有個機器人的按鈕:“好,你來把我恢複出廠設置,你來修我吧。”
黎莘現在發現她說錯了:“對不起,我說錯了,不是修,人是不可以修的。”
顧玦笑:“但我是你的,你可以修我。”
黎莘有些不安:“顧玦,你想變回原來那樣嗎?”
顧玦問她:“你想讓我變回原來那樣嗎?”
她不回答。
顧玦說:“我知道,你更喜歡原來那樣的我。你喜歡溫柔的人。你喜歡……”他似乎出神了,最後他說:“修不好你就去找謝衍止吧。”
又繞回來了,黎莘讨厭地打他一下。
但顧玦繼續抱着她,這是他這一整天最像一個正常人的時刻,不過他卻在說:“然後把我報廢好了,我就坐在白沙别墅的台階上,等你來接我。”
“我如果把你扔了就不會來接你了!”做什麼春秋大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