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太宰治從孤兒院離開的時候還剩下多少理智。
他其實隻是昨天在東京做任務的時候,無聊地圍觀了一場由他親手挑起的組織内鬥而已。那個被強制征收招攬的原其他組織成員對首領抱有濃烈而深沉的恨意,在假意臣服、卧薪嘗膽、終于等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後,那位部下毫不猶豫地背叛了,拼着雙死也要将仇人帶下地獄。
太宰治興緻缺缺地看了全程,等到首領捂着心口質問、而部下面目扭曲地怒罵後,他才微微變了臉色。
盡管情況略有不同,但,某種意義上,西條和森鷗外不也是這樣的關系嗎?
她對森鷗外抱有恨意,顯然這些年從未懈怠過,不然不可能他剛萌生謀反的意圖不久,她就發現了這一點。她忍耐的時間要遠遠更長,那是否也說明她的恨意積蓄了更久?
西條多佳子絕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哪怕是作為普通的國中生第一次拿到槍,她也能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她放棄學生的身份需要三年,但披上佐井的身份隻需要一天。中原中也會表現出對某些極端手段的排斥,但她卻葷素不忌,哪怕站在太宰治主審的審訊室内也能平靜地和他閑聊,全無心理壓力。森鷗外對她頗為欣賞,曾評價說她天生适合這一行當,而尾崎紅葉因此對她頗多忌憚。
但為何這樣的她,卻隻是将森鷗外關押了起來呢?
太宰治不由地感到可笑,對于此前都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的自己感到可笑。他差點都要笑得背過氣去了。多麼愚蠢的家夥,他居然隻為了不被選擇而痛苦,卻忽略了對方早已為他退步的事實。
不然呢?他以前是覺得她終于患上斯德哥爾摩要将森鷗外監禁終生了嗎?他是腦子壞掉了嗎?
……真是丢死人了,森先生看了怕不是要笑死了吧。
他翻來覆去了一整夜,然後第二天一早就回了東京,踹開了孤兒院院長室的門。
少走三十年彎路進入養老生涯、不愁吃喝、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孤兒院内隻有男孩子的森鷗外在久違地見到自己的不孝學生後,确實也沒能立刻猜到他的來意。隻是他們聊了半小時家常後,善為人師的年長者還是從他話語間隐約察覺到了什麼,露出了饒有興緻的神情。
哎,不得不說,縱然太宰治在智謀方面天縱奇才,但在感情方面他還有的學呢。
“太宰君,在這一點上,你真是和我年輕時一點也不像。”森鷗外是這麼說的。
而太宰治隻回了一個異常陰恻恻的微笑,眼神多少帶點不屑。
——就這個讓西條多佳子從此烙下了‘成年男性都喜歡小女孩’的刻闆印象的家夥也好意思這麼說?
作為看着兩人一路撕扯着走到如今這一步的老師兼首領,森鷗外狠狠打趣了太宰治一番後才笑盈盈地應下了他的猜測。
“你早該發現的。”森鷗外對他說,“你再晚一步來,她恐怕都會忍不住開槍呢。她當時激動得手都在抖了。”
“太宰君,你這樣不行啊,在感情上要學會主動出擊。這一點中也君倒是很擅長呢,多佳子對他那種坦誠的類型完全沒有抵抗力。”他甚至唏噓道,“紅葉君倒是很支持中也君,我其實也……哎呀,太宰君,要努力啊。”
太宰治當時已經完全聽不清森鷗外在說什麼了。
從他萌生那個猜測開始,他就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了,而如今聽到了确鑿的回答,他整個人都快懵了。澎湃而洶湧的情緒在胸腔中激蕩,奪去了多餘的氧氣,讓太宰治有些輕飄飄的,仿佛置身于雲端。
西條多佳子這個人,對他來說永遠有點摸不到碰不着。她的心遠遠地被牽在位于東京的那個人身上,全世界的其他所有人加起來,怕是在她眼裡都不及那個人的一根發絲。所以她不太在乎其他人,也不太在乎她自己。或者說,在乎得不夠。
當天平另一端放上那個人的名字時,她根本不會有任何猶豫。她隻會做出一個決定。
太宰治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他是個懦弱的人。他吃到糖的時候會害怕甜味散盡,碰觸棉花時會擔憂手指受傷,在還沒得到的時候就會開始恐懼失去。而對于這個人,似乎答案已經很明确了。她早已經做過了她的決定。她哥哥還好好地活着——這要他怎麼赢?
但、但是……
哪怕是這樣,在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時,她依然能用盡全力地克制住自己,克制住積蓄五年的仇恨與殺意,面對着她壓抑生活的始作俑者,顫抖着手放下了槍。她當時隻回過頭,給了他一個平靜的眼神。他竟沒能看出她的殺意來。
她的道德和三觀是跟着她的兄長走的。盡管她本人并不在意經手的髒事,但西條高人是個三觀正常的好人,在他的概念裡,這些事理所應當是不對的、不正确的、不該做的,那麼西條多佳子便會用這樣的要求去要求自己。她因此積蓄了很多壓力,變得自厭和自暴自棄。
她都能跟太宰治玩到一塊去了,她哪裡有看起來的那麼正常?
但哪怕是這樣,如果天平另一端放的是他……
唔,太宰治可沒跟她提過自己沒打算殺掉森鷗外的事。他指定計劃時的方針是‘沒必要的話,也可以不殺’,但實際行動時動手的人可是她。她隻要手稍微快那麼一點、刀歪那麼一點、下手稍微狠那麼一點,事情便無聲無息地結束了。戰鬥時局勢那麼緊張,難道能有人拿個相機拍攝下來慢速回放,看她到底是不是故意殺的森鷗外?
如今森鷗外這麼完整且健全的坐在他面前,多餘的話已經不用說了。
太宰治感覺自己卑劣極了,明明對她來說是痛苦而艱難的決定,但他心中卻湧出巨大的喜悅。他現在很想立刻見到她,很想很想。他現在就想去見她。
他勉強回了神,冷嘲道:“不可能,就那條蛞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