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寒卿拖着腮想了想,道:
“聽當地人說是前雛茵尹淮長箋的女兒的,具體姓名他們沒說,我也沒問,怎麼?”
淮月延雙手緊緊抱着琵琶,道:
“我能彈彈嗎?”
秦寒卿這才放下筆,擡眼看着淮月延,道:
“你還會彈琵琶?”
“以前學過一點。”
秦寒卿把紙筆收好,道:
“那你彈吧!”
淮月延帶上義甲{⑤},憑着當年的記憶,調好弦:
“江樓鐘鼓,夕陽映江面,鐘鼓聲聲起。熏風拂漣漪,暮色漸迷離。江樓望遠處,晚霞映天際。”
“月上東山,明月升東山,清輝灑江面。花影搖曳間,夜色漸深沉。”
“漁舟唱晚,漁舟歸晚,欸(aǐ)乃聲聲。江水悠悠,月色溶溶。”{⑥}
秦寒卿就坐在那兒,靜靜的聽着。
氣氛有些微妙、有些奇怪。
半刻後,一曲畢,淮月延忍住沒哭,隻是聲音有些哽咽,看得秦寒卿心頭一顫,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春江花月夜》?”
“嗯……”淮月延點點頭,這是淮蘇月生前最愛彈的曲子。
淮月延又伸手摸了摸背闆上的“蘇”字,這樣的琵琶,他原來也是有一個的,後面刻着個“延”字,和“月蘇弦”的背闆取材于同一株樹,制琴師都是同一個人,但他在十五那年,他為了防身,把它砸了,取了最中間的那根弦,勒死了那個想要髒了他一輩子的人,至此,繁華十七城中最有名的兩把琵琶——“延水邊”被主人砸爛,“月蘇弦”下落不明。
可淮月延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和他娘親的琵琶會這樣再次相遇。
我娘親留下的遺物不多,琵琶“月蘇弦”就是其中之一。
沉寂了許久,秦寒卿才說:“你彈的,很好聽。”
“謝謝,前雛茵尹淮長箋之女叫淮蘇月,是我娘親。”
“你是随母姓的?”秦寒卿問。
“嗯,原本也是随父姓的,但自從我爹把我賣進醉春樓後,我就自己改了姓名,逢人就說我是淮月延,一來二去,除了齊雲漠,其他所有人都以為我名字就叫淮月延。”
淮月延腦海裡不停地說不能再對秦寒卿說那些事兒了,這是自己的底,不能再讓别人給知道了,可嘴巴好像脫離了腦袋的控制,一直在給秦寒卿講以前的事。
但是——因為許多負面情緒一并上湧,他說的話牛頭不對馬嘴,可要不說他是秦寒卿呢,還是在那一堆雜亂無章的話中找到了重點,問道:
“你很喜歡這把琵琶嗎?”
淮月延點了點頭。
——哪裡是喜歡,明明就是思念更甚。
“那你幫我個忙,事成之後,我把這幅琵琶送給你,可好?”
秦寒卿語氣溫柔,像是在哄小孩。
淮月延沒說話,仍是麻木地點點頭,他現在很迷茫,像是被困在了時間的漩渦裡,過去與未來交織成一片混沌,分不清方向,也看不到曙光,隻能在無盡的循環中徘徊。
所以他堅持到現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隻是複仇那麼簡單嗎,可他到底在為誰複仇,母親是病逝的,他要怪隻能怪命運不饒人,天公不作美。方清皓似乎隻是把他賣進了醉春樓而已,他拿着那筆錢,好像也沒有虧待方煙澤,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命運的安排,他就像是一個演技拙劣的小醜,拿着那個屬于他的悲催劇本,一點一點無聲地,演繹着他活了十八年來荒唐而又悲怆的故事,卻反而得不到觀衆的一絲同情。
仇恨,淮月延過去的十八年裡,包括現在,仍被仇恨填滿,但他到底在仇恨誰,他到底在恨誰?歸根到底,在層面上真正讓他堅持下去的,好像就隻是他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容不得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巨大的污點,追求完美的德行在作祟,不,準确來說,是他那不切實際的虛榮心,在背後暗中操控。
母親的逝世、醉春樓的一切,都在告訴他一個道理——倘若自己的犧牲能給更多人換來安逸,似乎也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一曲《春江花月夜》,和兒時一樣的曲調,讓淮月延有了想要在秦寒卿面前卸下自己所有防備的沖動。
——明明才認識不到十天,明明最開始還讨厭他,明明還起過想要殺了他的念頭,怎麼怎麼就一首曲子的工夫,就想告訴他自己内心的真實所想呢?
這太離奇了!也太瘋狂了!
秦寒卿還在摸他的肩膀,溫着聲哄他。
他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秦寒卿;秦寒卿也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他。
“一個月後,蔺太後她老人家會辦生辰宴,你陪我去參加,回來後,我就把這琵琶送給你可好?”
“你的話當真?”
“當真。”
“那我陪你去。”
窗外依舊明媚,陽光灑在青石闆路上,泛起淡淡的光暈,屋内的酴醾香氣仍然彌漫,秦寒卿的溫言安慰還回蕩在耳邊。
淮月延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關心的善意,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感覺到自己堅守了十八年的信念,在此刻——動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