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那裡是遙遠的陸地,平凡單調的人間……一個個衣不蔽體的小人慢慢地變成披着獸皮的征服者,在那片遙遠的大陸上,火種悄悄地燃起,随後是風風雨雨、歲月更疊。
農耕、洪水、石器、部族、文字……
小人們每天似乎都有新鮮事可幹,每日都在奔波忙碌,他們也很有意思。
有時會做出一種令人喜悅的表情,他們咧嘴,露出兩排牙齒,然後拍着肚皮,與身邊同樣前仰後合的同伴一同玩鬧——這個表情的意思是開心、快樂?
有時候又會皺起眉頭,有沒有人告訴他們,深黃黝黑、尖嘴猴腮的小臉如果做出這個表情,會讓他們本就布滿瑕疵的臉顯得更加醜陋——這個表情是難過、沮喪?
二世子有時候一坐就是幾千個日日夜夜,愣愣地觀察着陸地上的一切風雲變化,試着去解讀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表情、動作、聲音——這些對于天界神族而言,是陌生而難以理解的。
他們不會有情緒波動,不會有愛恨嗔癡,不會有人那樣的近乎愚昧的行為。
天界是日月星辰、亘古神光的地方,沾不得一點世間塵埃,更不屑于理會下界之民。
那裡是徹頭徹尾的潔白、光明、神聖、至理、大道……沒有一處陰影,萬事萬物都沐浴在功德金光之中,在天道中修煉自身,随後憑着幾千幾萬、無數紀元的壽命,與天地同壽,聲聲不絕。
沒有黑暗,沒有波折,亦沒有情感。天神壽元近乎無盡,天神的一切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對于凡間那些小人而言,這也許就叫做“幸福”,是他們窮其一生在追求的。
所以天界諸神就是幸運的了嗎?或許是吧,不過天神自己卻沒有“幸福”的情感,他們并不懂何為“幸福”,這算幸還是不幸呢?
二世子思考這些的時候,是不知道多少個太陽日之前。
大世子整日裡盡忠職守,羲和每天匆匆而過,十隻金烏輪流坐上羲和的馬車,時間在流逝——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與速度。
下界的小人們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他每日坐在扶桑樹上,看着羲和鞭日,看着日光一次又一次照亮陸地,又一次一次落在若木的陰影中。
正好處在時光流逝的節點處,他還有些恍惚之感,下界之民又想着什麼呢?
他可以聽到、看到小人們的語言、動作、表情,卻根本猜不到他們的想法。
人族對着天對着地叩首跪拜,獻上了琳琅滿目的犧牲玉帛,有的甚至屠戮同族祭祀天神——他們獻上了自己所認為的最好的一切,祈求着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盼望着家人安康、家和事興,叩問着風雨時令、江山社稷。
可他們是否知道,整個九重天、三千大道、十萬神佛,隻有他這個吊兒郎當、自由散漫的神才會偶爾在閑暇之時對他們投去一眼。
他們是否知道,他們所許下的願景其實對于神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說是滑稽可笑。
有多少神祇會為自己的信徒實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願望呢?
畢竟人族的香火供奉,對神明修煉的助益微乎其微。
天人道為六道之首,但千萬年無盡的壽元,永無憂愁永無病痛的九重天,意味着他們的修行從一開始就是一條康莊大道。
永遠不需要像下民那般高喊所謂的“窮其筋骨,餓其體膚”,然後苦苦追尋一些永遠夠不着的事物,窮其一生,也不過短短幾十年,可笑可憐,又那樣的看不到盡頭。
二世子的目光淡然。
他原本是不應該想這些事情的,時間對他而言等同于虛無,“神格”便意味着“無盡”,“天道”從來都是順其自然的“日常”。
他清秀俊逸的側臉柔和在五彩的神光之中,有一抹别樣的滋味悄然升起來了,最終将那淡然沖走,取而代之的是徹徹底底、深不見底的渴望——這種神情在一個神明的臉上浮現,是大忌,至于是誰規定的,或許是那該死的至高無上的天道吧。
沒有神祇發現年輕的扶桑二世子萌生了一些古怪的想法,連大世子也沒有。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嗟歎。
原來天界神光四射的天界同樣也是這般孤寂無趣。
張煜面對着出神的二世子,問:“你……在渴望什麼?”
這話問的是四方域裡的上古神祇扶桑二世子,跨越了千萬年的滄海桑田,扶桑仙境的風似乎又将這個問題抛回給了張煜,發出了陣陣回響。
二世子的目光綿長,遠遠的,他看見了那片平靜大陸上出現了些許邪惡的濁氣。
那濁氣自幽冥逃出,将人間攪得一團糟,二世子的目光平淡如水,看不出有什麼波動。
但張煜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讀懂了一切,他知道二世子此刻的心中已經悄然埋下了一顆種子,無數莫名的情感神不知鬼不覺地纏上了他的靈台。
一經萌芽,便如一顆惡瘤般腐蝕起了他那原本清淨潔白的元神,貪婪地、肆意地,在這片沃土上生長。
這一瞬間,張煜覺得他自己就是那翻手雲覆手雨的神明扶桑二世子,擁有至高無上的扶桑神力。
因為他讀懂了這個懶散小神的沉默,沉默之中蘊含着的深切情感,暗潮湧動推着江河滾滾向前,神明的情愫被悄然推動。
即将被推往何方,誰知道呢?神的意志自然是高貴且非常人能揣度的。
二世子發出了長長的歎息,漫不經心地将自己的視線從那片遙遠大陸挪開,轉而卻與一直在一旁旁觀的張煜對上眼了。
看着一模一樣的臉,張煜有些恍惚,但對面那位是神話中的神祇,身上流淌着蓬萊仙山萬千仙靈的氣息,肩上擔負着扶桑巨木深不可測的神力。
張煜又聽懂了二世子的話,但内容卻讓張煜大受震撼:“吾……知你在此,卻不知你從何而來,亦……不知你為何人。”
張煜驚歎不已,二世子原來一直都能感知到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但……但這難道不隻是一個存放記憶的四方域嗎?
四方域中是曾經所發生過的事,再說了,跨越了五千年的歲月,按照袁禧的說法,自己就是二世子的轉世。
二人可以說就是同一人,二世子怎麼可能對于萬年後自己的一個轉世有所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