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内侍來到并肩王府的時候,一進内院就看到并肩王大人拎着一把長刀在砍柳樹,臉上一副在殺人的表情。他隻被這麼瞥了一眼便沒忍住抖了一下,等并肩王大人放下了刀才想起禀報陛下邀請王爺入宮小宴,共慶年節
羅成砍得不得章法,樹沒砍倒,木屑倒是濺了一身,越砍越氣。聞言便收了收神,換了衣服随那内侍進了宮城
那内侍一路引他到了流杯殿,羅成左右一看,卻不見其他兄弟,殿中除了一些果食酒水布置在兩張小案上,連半個宮人也沒有。他左手探上腰側,已握住了随身的佩刀。既已是并肩之王,自然無人敢讓他解刃
那内侍幾步上前揚聲回禀,殿中燭火一亮,從屏風後繞出來的正是那小皇帝楊侗,他捧着一盞燭燈,似乎正在布光,沖他笑道:"羅王兄",見羅成冷臉按着刀柄,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仿佛後知後覺般露出一絲赦然:"……朕沒有别的意思,隻是、隻是實在與那些……民間豪傑們,相處不來,還請羅王兄不要見怪"
那少年帝王稚嫩的神色間掩飾不住幾分尴尬與緊張,羅成垂眸,随手解了佩刀立在門邊,拱手一禮:"陛下"
楊侗似松了一口氣,幾步過來搭了羅成的小臂止了這一禮,引他上前:"羅王兄,來,入座說話"
羅成被他拉着,也不好掙,随他落座應酬了幾杯。那小皇帝年紀尚幼,酒量并不好,還沒喝兩杯自己先紅了臉,悻悻地停了不敢再向他舉杯,見羅成不知在想什麼微微出神,他忽然脫口道:"羅王兄……四年前,羅王兄來洛陽受封那日,聽說北市街前萬人空巷。其實觀文殿裡有一副羅王兄的畫像的,朕看過,可那日東城門上望見……比畫裡的還好"
羅成轉頭見他紅了臉,竟然這就喝醉了,不禁幾分無奈,他不想與童言醉話計較,順勢起身道:"陛下醉了,臣去喚内官來"
他剛向門邊走去,楊侗卻急道:"羅王兄!"他幾步追上拽了羅成的袖擺,"我…是朕失言。"
他雖然戴着這頂皇冠,但從始至終都不曾真的手握實權,這君與臣的關系其實分外微妙。那小皇帝說罷低着頭,好像他的下擺上有兵書或者美人似的,頓了一陣,連聲音也甕甕的:"朕知道自己,沒有複國安民的才能,比先帝和文皇帝都差得很遠……侑哥哥如今已在長安被圈禁一年了,皇祖母也北遷突厥,隋字旗還能籠罩的,隻有這洛陽一座皇城罷了……"
羅成聽他說得如此直白也有幾分詫異,偏頭問道:"陛下有複國之心?複了國,能如何,不複國,又如何?"
楊侗擡頭茫然看他,似有淚珠在這小少年的眼中打轉,他遲疑道:"國若亡了,愧對先祖……"
羅成截斷道:"有愧也該是你那皇祖父的愧吧,大業元年,倉禀實民安樂,如今呢?陛下既愛進觀文殿,不止看畫,讀過的書肯定也不少,那民因何而反,國因何而亡"
楊侗一愣,臉又一陣紅,捏着手裡的袖子小聲道:"可是……"
"陛下,是真想做這皇帝嗎?"
羅成就那麼看着他,仿佛他給出任何答案都可以,倒叫他一時不确定該說什麼。皇祖父一去世,他便被身邊的人推着舉着架上了這火堆,這是他皇室嫡孫的責任,他們說
他鼓起勇氣看向羅成,認真地搖了搖頭。羅成笑了,他第一次看見羅成笑,像冬日忽而升起一輪暖陽,揮散了寒風
"我會像侑哥哥一樣嗎,我們都會死嗎",他下意識地,向他的太陽神問道
羅成一愣,細想一番,這裡面倒卻有一樁造化或許可行,他反手拉着那小皇帝入座,循循道:"陛下要想安身,不妨從拉攏人心開始。陛下看如今洛陽城中,都是何人在掌兵?秦将軍呢…心懷大志,徐将軍老謀深算,程将軍豁達無束,都難以收服,那就還有……"
他揚眉示意楊侗接下去,楊侗想也不想答道:"還有羅王兄"
"……………"羅成扶額歎道:"臣這顆心,隻怕難下手了些"
他看着那皺眉低頭的小皇帝,放棄了循循善誘,直接道:"還有單将軍,他有武藝有部屬有人脈,還頗有家資"
楊侗聞言面露難色,張了張嘴可能想推诿,但是猶豫了幾下還是咽回去了,委委屈屈地問道:"那我…該如何…"
羅成笑道:"投其所好。單将軍好面子,陛下給足他面子就是了。"他眼珠一轉,低聲道:"現下不是正缺了一位齊肩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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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武周連戰連捷,不到開春魏征已等不及了,衆人勸他留在洛陽也勸不動,隻道唐王父子待他不薄,既然聯盟不成即刻就要起程回去。他前腳走,羅成後腳送秦瓊、程咬金、徐茂公星夜領兵出城
臨走前幾人定了約,一旦王世充有大動作,用飛鷹傳訊,可立刻回兵援護洛陽。秦瓊仍不放心,羅成打馬湊到他耳邊小聲笑道:"單五哥處我自有辦法。待表哥凱旋,一定還你一個全須全尾的五弟",秦瓊無奈看向他,正要張口,羅成又一笑接道:"和一個全須全尾的表弟"
大軍開拔難以做得隐秘,不多時,有人一騎當先趕來,正是單雄信。他沖到城門口時,遠處還能隐約望見隊尾,二話不說打馬便要追。身側卻忽然有人喊他:"五哥?這是去哪兒啊"
他一回頭,此處沒有别人,隻有一個小冤家羅成悠然騎在馬上。他一把勒停坐騎,怒氣沖沖道:"這話該我問你才是!大軍這是要往何處去?!"
羅成似乎一愣,環顧了四周才神秘兮兮地說:"五哥不要聲張,表哥三哥他們正要前去偷襲唐軍,與劉武周做兩面夾擊"
王世充聞言一愣,皺眉道:"這樣大的事,怎麼我不知道?"見羅成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把眉一豎,斥道:"羅成!你又有什麼鬼把戲"
羅成無奈道:"五哥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你秦二哥嗎。表哥特意交代我,說五哥與李唐有殺父之仇,怕你去了會沖動行事,還囑咐我千萬把最緊要的差事派給五哥"
單雄信頓道:"…你且說完"
羅成又打馬湊近一些,十分正色道:"待唐軍主力全陷在關中,五哥可出一支急兵直取長安!"
單雄信被這話激得眼中一亮,複又幾分狐疑地盯着他,羅成隻好讪笑一聲:"不瞞五哥,起先這樣好的功勞我是想自己去的。隻是我手中鐵騎忽然被父王召回,如今确是隻有五哥能擔得起了"
單雄信想了想,還是猶豫道:"我這裡滿打滿算不到一萬人,直取長安?你不是耍我呢吧"
羅成卻神色凜然道:"兵在精不在多。我這裡另有精騎兩千,助五哥成事!"
他說罷真的自懷中摸出一塊鑲邊的令牌拱手遞出。單雄信果然被鎮住了,接了那令牌,隻道:"……那洛陽豈不成了一座空城,王世充怎麼辦"
羅成一愣,忘了這茬,哈哈笑了兩聲道:"額…陛下已有旨意發往樂壽,令夏王處出兵圍剿王世充殘部",見單雄信似乎打消了疑慮,他恢複正色慷慨激昂道:"不怕跟五哥交個底,咱們洛陽這位陛下雖年幼,卻有寬仁之心。他如今待你我都不薄,若能有五哥相助,待西平李唐,東滅王世充,南定蕭冼也指日可待!"
"好!"這位新任的齊肩王聽到這已是胸中激蕩,他看向羅成,定了定神,接道:"羅兄弟,說實話,你我一向不對把,為了伯當之事…我也确實心中有憤"
羅成坦然一笑,截斷道:"五哥聽我一言,人各有志,各為其主,若今日五哥為隋而戰,我為唐而戰,五哥殺我,我也無所怨怼。"
單雄信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氣,歎道:"是做哥哥的狹隘了。既然這樣,再不論前事,今後咱們共同輔佐仁君"
言罷,兩人終于笑着并馬回城。
羅成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要騙一個本就不信任自己的人是件大麻煩事,他在自己挖的坑裡躺得很平。單雄信分外亢奮,三天兩頭來找他商議何時能去"直取長安",逼得羅成就差給王世充寫信讓他快點來了。後來他幹脆卷鋪蓋躲進了皇宮,小皇帝楊侗有了最好的老師,成長是肉眼可見的,已經可以幫他從容應付單雄信了
兩個月轉眼過去。
薛萬均已領幾萬鐵騎北歸幽燕,緩解了突厥壓境之險,窦建德處一時也沒有什麼動靜。氣候漸暖,從北平府又來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領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同父異母的哥哥羅春
羅成快馬出迎,笑道:"哥哥不是雲遊去了?怎麼會來洛陽"
羅春與他并馬往城裡去,也笑歎道:"年前回了趟涿郡,老王爺的事我本是不想管的,可關系到我弟弟及冠,怎能不來",說着自懷中取了羅藝的信給他
羅成展信一看,那上面不僅是父王催他回去及冠完禮,還附了一封他娘的文書,列舉了崔氏的嫡女、莊家的閨秀,他爹在末尾另批注了一行,說李唐來使,或有另配公主之意,洛陽可由羅春和張公瑾暫時接手,叫他擇日速歸
羅成讀得一臉菜色,幾欲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