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時硯醒了,那雙星目一如目送王佳婧離開那天,欲語還休。
此刻他很清醒,不用再背負複活鲛人神女的責任,也不用隐瞞身份。
“後悔麼?”吳瑧問。
銀娘見狀有些不解,“瑧,你在說什麼?”
秦莫:“除了阿芒的血脈,誰能使喚動樟?”
吳瑧:“樟哪有空管一個少女的死活,除非有人跟他說神女的魂瓣找到了,對吧。你遇見她的第一面就打算把她獻祭給阿芒。”
“住嘴。”尹時硯低沉地擠出兩個字。
“你無意的一嘴,說要毀了蒼崇鏡。”吳瑧很難說清楚自己出于同情還是别的什麼,總之有點觸動吧。“王佳婧記住了,情急下找了個滅火器去砸神鏡,多自不量力。”
“我叫你住嘴,住嘴!”尹時硯咬着後槽牙,一雙眼迸射無盡怨念。
畫卷中的故事還在繼續,兩面辟邪鏡吸收了足夠多的靈力,養出鏡靈。
樟跟王佳婧說如果試驗成功,他可以在任意地方呼風喚雨,指的應該就是滅場。
他的原意應該想用阿芒的神體表皮護住王佳婧,不想她為了完成尹時硯的心願枉送了性命。
“王佳婧雖然靈力低弱,但在蒼崇鏡角力量的激發下觸動魂瓣神力,兩相大震,神魂破碎,是以無辜殒命。”秦莫道。
尹時硯苦笑出聲,潮濕的星目仿佛看到多少人間悲怆,疲倦地望着虛空處,薄唇抽動着哭笑。
他笑一聲,靈識禦界便震動一瞬。
仿佛大家看不見的某處,有個顯現不出身形的人随他的觸動而觸動。
畫卷扭曲卷動,綻放出大量綠芒,畫卷上浮現鐵盒的虛影,若非這東西,王佳婧留不下靈識。
但很快,這最後的一抹也要崩裂消失了。
禦界空茫處震動,裂開絲絲蛛紋,零散飄落下絲絲縷縷的光,這方空間很快要坍塌。
尹時硯撲到那些光點中,張開懷抱想要團住什麼,卻兜不住任何東西。
琥珀色的碎芒一如他跟王佳婧分别那天,她眼中靈動而濕潤的眸光。
她孤獨地在異世走了一遭,沒人承接住那份淡淡的情誼。
六十年後,那人想接,她卻不在了。
一點精芒閃爍,如雪崩前滑落的第一片雪花,帶動整片區域坍塌。
刺目炫光中,阿芒大叫“不——!!”極盡凄厲與不甘。
魂瓣徹底消亡,自然觸動籠中破,承載阿芒神魂的尹時硯又被秦莫破了術法,意味着她也要消亡了。
待周圍的光芒退卻,震感消散,吳瑧幾人回到了崖底。
阿芒沒有立刻死去,回到她自己的屍體裡,坐在青石闆蓋上。
樟跪在她面前,心口插着一把匕首,而他本人似乎對此毫無察覺,很努力地把心頭血渡給阿芒。
“神女惠存,神女,師父——”他咧嘴拜伏在阿芒面前,再沒起來。
阿芒肩膀動了動,擡手撫樟的腦袋,蛇尾悠然挪動,尾巴尖蕩出一片田野。
田野的那頭是鲛人學院,尹道臨站在辦公室外的陽台上,負手望着籃球場上的學生,眼中滿是慈笑。
滿場的歡聲笑語,鲛人和人類學生玩得不亦樂乎。
臨死前,她為自己制造了一場幻境。
“好徒兒,”阿芒漸漸歪下身子,倒在幻境中田野和竹山相接的寬闊溝渠中,“為師看不清了,這一場,究竟我錯,還是你錯,還是——咱們都錯了?”
樟的屍體化作晶閃閃的一束光,再變作一顆夜明珠,懸浮上升,照亮了整片地下空間。
“小魂,過來。”阿芒躺着,偏頭對潭水邊說道。
吳瑧下意識擡起半步,頓在原地,轉頭對秦莫道:“她好像在叫我。”
“去吧,我陪你。”鐘延跨出一步,吳瑧便直接來到阿芒碩大的頭顱身邊。
阿芒半阖眼,墨綠色的眼珠望向天的方向,仿佛下一刻便能乘風翔去。
她的眼角流下一顆晶瑩大朵的淚滴,化作一顆半掌大的淡綠色珠子。
“接住。”她說。
阿芒身體漸漸化為虛影,靈光漫飛,數不清的靈光碎片上升,追随夜明珠去。
山壁連同大地劇烈顫動,頂部碎石沙土掉落,崖壁就要支撐不住了,地下很快會被填埋。
秦莫拎起尹時硯,後者目光渙散,俨然一副瘋癫樣。
幾人貼在崖底,将尹時硯和物合圍在中間,跟來時一樣胳膊挽着胳膊,聯起防護陣。
崖壁轟然倒塌。
沙石樹木傾瀉而下,對着中央水潭重重砸落。
潭水無止境地流出,混着泥土開始淹沒這個地方。水位渾濁上升,将一行人帶到原本掉落的懸崖邊。
斜上方,樟化成的夜明珠破開一處窄口,阿芒的無數靈光碎片從那處擠出去。
地下震蕩不歇,唯有窄口投進一束天光,秦莫和鐘延使禦陣術,把人一個個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