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果真是叛賊蕭繹之子!”
“快,快來人,來人!抓住他們,他們可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抓住他們!朝廷有重賞!”
“一萬兩金啊!快擒住他們,别讓他們跑了!”
逼仄的黑暗深巷裡,紛繁淩亂的腳步聲、粗砺的喘息聲、不絕于耳的謾罵聲交織重疊,而他隻記得自己被哥哥溫暖厚重的手掌緊緊握住,驚惶奔跑逃命,四處躲避搜捕。最終,三人倉皇躲至城郊一處破敗小廟,此地他再熟悉不過,是南光城,父親曾親赴此地治疫,傾盡心血,事必躬親,甚至在奔走各處村鎮治疫途中不慎染疾,險些喪命。如今,南光城中大街小巷張貼搜尋抓捕的懸賞告示,萬人敬仰、德行貴重之人一朝跌落泥淖,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階下之囚,世人極盡口誅筆伐。
“哥哥,難道我們要在這裡一直躲下去嗎?”
“雁卿怕不怕?”
少年眸光毅然堅定地搖頭。
“我已經讓影從去探出城的路,不會等太久的。”
少年跌跪在枯黃的稻草堆上,供案前幾鼎香爐積滿塵垢,順着目光仰頭望去,盤坐蓮台的觀音手持淨瓶甘露,挑眼靜觀。他呆呆看着,即便光鮮不再,即便金箔脫落,即便塵霜滿面,可佛便是佛,看盡世間衆生苦厄,悲憫萬物,傾注慈悲,一笑永恒。
“哥哥,你看他們個個義正言辭,聲讨叛賊罪犯,仿佛我們當真罪大惡極,每個人都恨不得碾上一腳。可你說這樣,爹爹曾做過的一切又算什麼?”
另一名少年面上的苦笑,眼中涼薄的目光,無一不是控訴。
“雁卿啊,這人世間,衆人最愛看便是神祇墜落,神址坍圮,曾萬人之上的華彩星辰深陷泥沼,沾染污穢,浮翠流丹的殿宇高閣,化作廢墟。無人可知,無人在意,當初世人遭逢劫難,神祇以身護佑,方保住了一方安定。”
小少年眼底流露出的神色是痛楚,是迷惘,更多的卻是不解——
“難道,這便是爹爹誓死守護的天下和臣民?”
阿爹、阿娘,哥哥、阿姐,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落日熾烈,日影遊移至踏莎館後院,從窗格中切碎折進,最終灑落到磚地上。
慕容蘭本是打算過來瞧瞧江緒的身子恢複得如何,不料恰逢裴雍前往禅室尋找智仙大師,這屋内便隻剩彥亭守着。他一時挪不動腳步,站在榻側,靜靜凝視着卧床的人,少年仿佛陷入了無盡噩夢,雙唇抿直,眉心緊蹙,雙手拽着褥子不住地哆嗦。
“江公子,怎麼了?”他不忍,低聲輕問。
回應他的唯有滿室寂靜,他清楚地看到少年脖頸間逐漸滲出的細汗,那痛楚難當的神色令人心湖觸動,他終究還是撩起袍擺坐在床沿,取出帕子替他一點一點拭汗,無意間觸碰到江緒頸側肌膚,那樣冰冷,那樣沁涼。
你究竟是什麼人?緣何會來到甯州,到底經曆了什麼?
慕容蘭幽幽思忖着,正欲收回拭汗的手卻陡然被少年一把抓住,他驚詫地偏頭望向江緒可見他依舊雙目緊阖,并未蘇醒,嗫喏着雙唇,斷續發出幾個字來:“哥……哥……”
哥哥?
難道,這小郎君是夢到了裴雍?
“公子,安神的湯藥熬好了。”彥亭捧着瓷碗推門而進。
慕容蘭将手從少年手裡抽回,又俯身扶起江緒讓他半倚在自己懷中,對彥亭道:“把藥給我,你去添些炭火,再加一床被褥來。”
“哦,知道了。”彥亭将藥碗遞給他後,又推門出去了。
慕容蘭把湯藥晾得溫後才一匙一匙喂下去,不過仍舊灑落些許,他将少年輕置枕上又把灑出的藥汁擦拭幹淨,俯身替他蓋好被褥,其間江緒的眼皮費力地掀動幾次,恍惚間瞧見了一抹人影,那側影輪廓落進眼底竟是久違的溫柔,不得不承認,即便在神思如此混沌之際,他也迫切地想要将這難得的溫暖緊攥于掌心。
感受到袖袍傳來的阻力,慕容蘭垂頭一看,原來是江緒的手不知何時牽住了袖口。他舉目與少年對視一瞬後,那雙鳳目再次陷入閉合狀态。
“睡吧,我不走。”
慕容蘭歎息着,又折回坐于床沿,望着江緒入神。
直至漏夜,他才返回遠岫小築,叩門聲在書屋響起:“公子,長安有消息傳回。”是林朔的聲音。
“進來。”
“是漸霜的信。”林朔将密箋呈上。
信箋以卷雲紋漆章密封,燕雲十八衛是隸屬于慕容氏的暗衛,皆由衛國公慕容彥所率舊部組成的親信,漆章、服飾、符牌镂以卷雲紋,以便識别。如今,整個燕雲衛聽命于慕容蘭,認其為主,奉命在北周境内四下暗中活動。
“宇文盛從江夏剿匪還朝,大受犒賞。”慕容蘭盯着紙上所書,“晉為甯州都督。”
“甯州都督?”慕容蘭眼尾帶笑,故意問道,“林朔,你猜,宇文盛高不高興?”
“得勝還朝,又受封賞,當然喜不自勝。”
“不日,宇文盛便要前往甯州上任,你們立功的機會來了。”
“但憑公子吩咐!”林朔颔首抱拳。
慕容蘭勾了勾唇,點燃密信,盯着盆中灰燼在火光中翻飛漂浮:“明日,我要前往夏州和七殿下見面,你去準備吧。”
“公子明日要去夏州?”林朔有些吃驚。
“怎麼,你不想去?”
“想去!”林朔擡頭,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态,垂眸道:“公子明知故問。”
慕容蘭揚起嘴角:“好了,你下去準備吧。”
甯州和夏州所隔不遠,皆屬北境邊陲之地,其中夏州更是與邊防線接壤與北狄柔然遙遙相對。柔然王庭位于漠北,甯夏兩州處于北境邊界,在京畿人眼中自然是形同流放偏遠地。慕容蘭和林朔兩人單騎從栖梧山下出發,星夜兼程,第五日便抵達夏州。
彼時,宇文燿正在營中治軍,一身白袍銀甲泛起爍爍亮光,青絲高束,隻用銀冠固定,腰間一把長劍。宇文氏原是東胡鮮卑人,宇文燿又極好的承襲了氏族的優點,生得豐姿隽逸,軒昂潇灑。
“珺璟,我看你這夏州大軍如此操練下去,不出一年便可與柔然騎兵抗衡了。”
宇文燿眉宇深邃,玩笑道:“燕然今日特意來巡查軍營?”
“确有要緊事,和長安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