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停晚活了二十三年,一直在奔波逃命,精于算計。從他記事起,自己的腳步就沒有停下來過,總是有走不完的路,翻不完的山,渴了餓了不能哭鬧,累了倦了沒有歸處,他的哭鬧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讓母子兩個陷入更困難的境遇。在他無知懵懂的年歲裡,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生存的随機性,就像今天他們被好心人施舍了一個饅頭,沒有餓死,但是明天還會遇到好心人嗎?今天沒有奇怪的人來刺探、暗殺他們,明天就不會有嗎?
後來他懂事了,逐漸覺得自己的生命與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比如沒有好心人的施舍,他可以在路邊偷走别人的紅薯和果子充饑。比如如果母子兩個換地方足夠勤快,那些殺手短時間内就不會找到他們。
在世間萬物紛繁的誘惑中,林停晚下定決心做一個掙大錢的人。那年母子兩個來到泾關縣邊界,看到了浩浩蕩蕩的商隊,商隊的頭領威風霸氣而又出手闊綽的樣子印在小小的林停晚腦海裡。他說,我以後也要做大商人,做富有的、掙好多好多錢的商人,這樣娘就可以吃飽,穿好看的衣服,還可以雇很多結實能打的幫手,他們就再也不用害怕那些殺手了。
林倏越聽了咯咯笑,說娘等着,阿晚必然能成為富可敵國的大商人。然後點了一碗清水面看着林停晚吃下。
母子倆本沒有打算進入泾關縣,因為這裡地處要塞,來往人群複雜,相比于隔壁的倉陽縣,不是一個隐匿的好去處。但是時值二月,惡劣的倒春寒将一向堅強的林停晚打倒了,他在偏僻荒蕪的戈壁荒漠上高燒不退,眼見就要燒成一個傻子。林倏越背着林停晚,行走三十餘裡,挨家挨戶敲門尋藥,頭嗑的血流如注。
最終,一個醫館的侍女為她打開了門,救回了林停晚一條小命,可是命運的軌迹,此刻撥弦轉動,将每一個人都卷入一場既定的命途中,萬劫不複。
郁熠朝的母親是個堅強而善良的人,雖然丈夫身殘,自己帶着兒子在孩子大伯郁行志家寄人籬下,仍獨立自強,在醫館中幫工補貼家用。他不僅說服醫館大夫袁醫治好了林停晚,還熱心腸為母子兩個找尋住的地方。母子兩人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但是袁醫認為林停晚上次高燒不退險些燒傻,怕有後遺症,建議他們在此觀察一段時間。林母心有餘悸,勉強留下來。後來林停晚才知道,袁醫死活不讓他離開是看上了自己的機靈勁,想把自己畢生的醫學絕學都傳授給他。
袁醫膝下隻有袁滿一個兒子。袁醫老來得子,對兒子寵溺有加,再加上當年袁醫自己經營醫館,忙得腳不着地,對兒子缺少管教。等袁老想要教授他醫術繼承自己的衣缽時,發現袁滿早就離經叛道、不學無術,積重難返讓袁醫懊惱,和兒子關系也僵硬了起來。此次看到林停晚的天縱資質,有意不想放過。
得人恩惠林母心懷感激,但是也明白不能一直受人扶助。林停晚觀察到泾關縣雖然地處偏遠安州,但是交通還算便利,商業發達,他建議林倏越拿出祖傳的容州刺繡手藝,自己拿去街上賣點零花養活兩人。
于是在泾關縣,林停晚做起了小商人。他每日穿梭在大街小巷,呼喊吆喝,他人長的清秀可愛,嘴又甜,哄的買手絹布匹的年輕女子心花怒放,再加上安州地處内地偏僻,很少見到南方圖案秀麗、繡工細緻、色彩清雅活潑的刺繡,對容州的東西頗為好奇,一時竟也有不錯的收入。
除了做小買賣攢錢,林停晚還會定期去學堂偷偷上課。這日他提早賣光繡品,來到學堂外準備偷聽,卻聽到堂内有人在與先生争辯。
“先生所說‘士農工商’,重士而抑商,商業所帶來的繁榮與利益,為何不能被重視?”學生青澀的聲音問。
先生摸着泛黃的胡子,停頓片刻慢悠悠地講:“古者言,士農工商,四民分業。士為首位,商列最次,仕途官運不僅能改變一個家族,更牽系君王與萬民。聖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民,讀書以觀其道,解世間難題。而商者,本質在于金錢與利益,違背忠厚良義,敗壞風氣,故輕之。”
“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既皆為國之柱石,便因分工差異産生對行業與人員區分的三六九等,先生以為是否合理?天下百姓數以萬計,可是登堂入朝為官一方的不足萬分之一,天下讀書人寒窗十年二十年,如若取不到功名,如何立足與天地間?先生所言商之本質在于利,為官之本質豈不也在于權?如此看來官商又有何區别?安州貧窮……”
“荒謬至極!官商怎可相提并論!簡直有悖聖賢教誨!出去反思!”先生臉色肉眼可見變得泛紅,胡子差點揪斷,終究是沒聽下去,把人轟了出去。
林停晚沒來得及逃走,與被趕出學堂的郁熠朝正面遇上。郁熠朝也曾被郁母吩咐着照顧過生病的林停晚,林停晚對于郁熠朝的印象,一句話總結,此人是個循規蹈矩的小古闆。
郁熠朝每次送飯送藥話都很少,林停晚每次看到他時,他都在看書。林停晚心中感激,又因郁熠朝劍眉星目,相貌俊美,着實能吸引看臉的林停晚,因此他十分想與之交好。但是郁熠朝一身正氣,做事嚴肅認真,又少言寡語,這樣好看又聰明的翩翩少年,街裡街坊都說以後阿朝肯定能做大官,而自己,大字不識兩個的窮酸亡命徒,還是不要招惹人家了。
他當即心中一驚,擔心正直的郁熠朝将他在此偷聽先生上課的事情揭發出去。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下也尴尬。但是出乎意料,也許是郁熠朝仍沉浸在剛才的辯駁中,也許是他根本不在意身邊是否多了一個不認識的人,他就筆直地站在原地面壁,一聲不吭。
林停晚不停朝郁熠朝的方向瞥去,仍憂心忡忡自己的行蹤敗露,于是他鼓起膽子拔腿就跑,一溜煙消失不見。
臨走前,郁熠朝聽到林停晚的耳語:“我覺得你說的對!”
有些時日林停晚遇上了麻煩。
自家的繡品越買越好,林停晚又從繡花的種類和繡物上做了豐富的開拓,生意眼見蒸蒸日上,鎮上有一家布料鋪子坐不住了。店鋪老闆的兒子叫關均一,是個驕蠻跋扈的小胖子,每日去學堂一個字不聽講,小弟倒是養了不少,其中最忠心著名的要屬袁醫缺乏管教的兒子袁滿和鎮上景肴酒樓的小少爺景厲。
關均一見自己生意被林停晚這樣一個流動販子搶了去,心中不平,景厲便給其出主意,于是幾天内,林停晚的繡品不是被樓上莫名潑下來的污水玷污就是一個不留神被人悄悄損壞。更有甚者,關家布料鋪子不知從哪學來了盜版的容州刺繡,竟有學有樣地出售起了赝品。雖然質量不可相提并論,但是盜版貨外形極為相似,而且售價極低,本就不識貨的安州人一窩蜂地湧去布料鋪子,關家一時得意。
林停晚看着被損壞的繡品憤憤不平,但是關均一也許做賊心虛,從來隻搞破壞,不輕易露面,這幾日更是告病休學,連學堂都不上了。
這事沉澱了半月餘,一日傍晚,鎮中街角處一個破敗廢棄的廟旁,林停晚尋了個關均一不會拒絕的由頭,将人約來。
暮色四合,關均一帶着景厲、袁滿果然現身,看到隻有林停晚一人,三人有些錯愕,知道自己被騙後也沒有太多慌張,甚至仗着人多勢衆,繼續對林停晚進行侮辱。
“你小子膽子還挺大的,一對三!”關均一整理一下着裝,一副準備随時開戰的樣子,“我就實話說了,你那些破爛貨都是我們哥們幾個給破壞的,你那些破爛都不值我們家一頓飯,别一副娘們唧唧小心眼的樣子!哦,我聽說你叫婷婉,長的也像個女人,難怪……”
林停晚怒不可遏,他本想與這些人協商,看起來不給點教訓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尊重。于是他抄起身邊的棍子朝關均一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