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風霁月。”郁熠朝一字一頓重複着這個詞,玩味地勾起唇角,“要麼你是對這個詞有誤解,要麼,就是對我有誤解。”
林停晚感到一陣莫名的焦躁,于是他直奔主題:“你在大漠中用的香,是從何而來?”
雲層漸移,光束收斂,黑暗籠罩前隻見劉慈的臉色幾經變化。她的目光越過郁熠朝,定向林停晚,她的聲音很柔和平靜,但是林停晚隻覺驚雷炸起。
她說:“這隻是普通的烏胡香,前些年打仗作坊被毀,流出的貨太少,不好找而已。”
“不過,郁老闆在剡塗有商隊,搞幾支香,應該不成問題。”
剡塗,烏胡與江國倉陽接壤之地,烏胡假和的主場。
林停晚一刹那感到渾身血冷,頭皮發麻。
隻是他還沒緩過來,隻聽不遠處傳來陣陣腳步。
“是白義正帶着人劃船出島了。”玥然觀望道,“很快就會過來。”
劉慈沒有時間和衆人口舌,她一拉缰繩,驅馬離開。馬車起步,林停晚回過神,拉來一匹馬追了上去。
到底是誰對他們母子的賤命如此念念不忘,追蹤十幾年,仍然要一把火燒淨。
那本是尋常的一天,他如常走街串巷,回來後照舊和母親邊數錢邊學習刺繡。他還欠郁熠朝一副,盡管他已經繡了好幾張手絹了,但是都因為醜不堪言而被婉拒了。
“這是南方的花,你看不出來正常。”
郁熠朝看着針腳淩亂,但是很明顯在認真使圖案攢出一朵花,但是顯然更像是野草和枯樹葉子的“南方花”:“……”
林停晚也覺得自己有點敷衍了,但是一來他确實學習手藝時間有限,又不能浪費布絹絲線,隻能在一個刺繡上縫縫補補。二來他臉皮着實厚,于是開始耍賴轉移話題。
“孤陋寡聽了吧。”他故作大度道,“沒事,我大人有大量不記仇。隻要你明天帶我去你們東郊地裡……”
“去那裡做什麼?”郁熠朝聽出來了,他就是要套路自己,于是蹙眉問。
“你沒聽說嘛?東郊那片,一到端午晚上據說還有女鬼解悶。”
郁熠朝隻專注地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林停晚終于自己編不下去了,悻悻道:“好吧,端午不想學課,東郊有龍舟賽和成片的蒿子,我聽說有鬼不敢自己去……”
郁熠朝笑了。
林停晚趁機強勢邀請:“那就這麼說好了,你陪我去,我給你編五彩繩。聽說這個可以保佑你平安康樂……”
但是林停晚最終也沒能過上一個端午,這天晚上,伴随着迷香,大火焚燒不盡。
“娘,我好困,今天是不是刺繡學得太累了……”
“那阿晚好好睡一覺吧,以後再學,以後……”
“走水了!走水了!柴房那對掃把星母子還在裡面。”
“這麼大火,人已經成灰了吧!”
“真是災星,在哪裡都有黴運!”
“誰進去了?剛才有人跑進去了!”
“阿朝!”
那聲“阿朝”林停晚有意識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黎晞聲嘶力竭地阻攔,也并未改變他們逐漸交錯偏離的人生軌道。
原本他應該死在大火中,從此煙消雲散,自此人世間不會有人記得一個女子帶着一個男孩自南向北禹禹獨行十一年,艱難苟活數日,最終埋葬在一片灰燼中。
原本郁熠朝會一如既往聽學,考取功名,實現報負。
原本橋歸橋,路歸路,斷橋殘垣和廣闊大道,總是不相通的。他偏要為了一己私欲糾纏不休,用自己陰暗的人生拖下他人璀璨的前途,苟延殘喘地寄生吸血。
大漠人牢中,袁滿一聲“阿朝”,他知道,自己欠下的債,該還了。
林停晚不甘心地追上去,沒有車輛綴連,輕騎很快反超。他略身繞過,馬頭相撞,逼停馬車。
劉慈攥緊手中的短劍,蓄勢待發。她并沒有傷害林停晚的意思,但是白義正已經帶人圍上,今晚不能沖出重圍,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将斷劍橫在胸前,繃緊身體,“林大人,我也是替人辦事,今晚我不想傷你。”
“我可以讓你安然無恙離開。”林停晚看到白家護院一層層圍上,白義正從人群裡沖出,喊叫着什麼,他不顧箭刃鋒利,靠近劉慈,“告訴我馬車裡是什麼?”
是什麼東西讓劉慈在壽宴涉險,還要毒害黎家兄弟做掩護。
劉慈卻突然松開了手裡的箭,她的表情在朦胧中不甚清晰,但是說出的話卻意味深長而引人遐思。
“林大人,我聽绾喬聊起往事,你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苦命人,我也是。
我丈夫從未見過他的親兒子,我以為他離開劉家莊後投身了花花世界,抛棄了我們娘兒倆,直到我看到被驅逐的組長守着一堆白骨中隻有我丈夫會編給我的草兔。
绾喬很小逃難來劉家莊,與世隔絕,你們那些仇家根本找不到。後來嫁與劉要,雖然此人不是個好人,卻能算個良人。為了绾喬,硬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情況下抄下了整本《結醫休文》,她也算是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安樂日子。如果她不知道她父親其實是被劉要構陷。
所以你看,如若我不知道真相,我不必四處輾轉,殺孽罪重。如果绾喬不知道真相,她依舊會在那個幻想裡的桃花源甯靜度日。”
林停晚俊朗舒顔,“你還怪為我考慮的。”
“世界上容納着千絲萬縷的謊言,織就的天羅地網讓你根本無從躲過。你以為你了解了真相,隻不過是墜入到另一個網中。林大人,你難得坐此高位,身邊有兩三好友,便在此停下吧。”
林停晚認真思慮了起來,原地靜默。劉慈趁機後退,分開兩馬距離。
“你說的對。”林停晚輕輕說,“我可以在荒誕的謊言裡庸庸碌碌,但是我不能拉着給我希望的人一起。”
林停晚一把奪過短劍,縱身踏上馬車。“人總要在意點什麼,不然你為何出逃?蘇绾喬為何制藥多年?今日我便偏要看看,我的命數!”
劉慈錯身不及,手持缰繩無法回環,而林停晚将要打開馬車的窄門。
“嗚!”一陣嘶鳴傳來,而後是青石玉瓦和竹竿茅草相撞的聲音。馬廄在黎見昈的瘋狂縱馬下,終究是塌了。
然而将黎見堯埋葬在馬廄下他還是不死心。
“郁熠朝!我殺了你!你再也不能和我搶了!”黎見昈喊着便縱馬向郁熠朝沖來。
郁熠朝和玥然對此始料未及,高頭大馬奔襲而來,根本來不及閃躲,時清剛從馬廄裡爬出來,來不及阻攔,黎見昈手中還拿着不知從哪個護院手中搶來的長矛。
電光火石之間,玥然隻覺自己兩股力量制約着撞了出去,約十幾步的距離,好在後面是坍塌的茅草,她摔的眼冒金星但是沒有傷筋動骨。
後來她才意識到,那兩股力量,一個是馬匹的撞擊,另一個,是郁熠朝推開了他。
而他本人,被喪心病狂的黎見昈一杆刺穿了肩膀。
林停晚隻遠遠掃視一眼,心中波濤起伏,膽顫不已。
劉慈趁着他心神不甯,一掌拍在他背上,攬住他的肩膀,将斷劍橫在脖子前。
“退開!”她朝着白家的護院大喊,“否則我殺了他,朝廷必會降罪于白家!”
林停晚看不到白家衆人的反應,他隻見到時清沖上去砍傷了馬腿,正在和瘋癫的黎見昈打鬥。
而玥然正在給郁熠朝止血,長矛拔出的一刻,離着幾百步,林停晚感到血已經濺到了他身上,滾燙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