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馳将簾子卷上,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窗外,神色肅穆。
“我的親人,葬在這裡。”
半晌他不知在對誰說。
郁熠朝坐得闆正,遮了大半的臉,棱角分明的下颌越發清瘦,聞言沉默不語。
“你爹原本也該葬在這裡。”然後他意有所指,“你知道他為何逃過一劫嗎?”
“因為郁行志?”
“哈哈哈哈!”江承馳爆發大笑,“郁行志算個什麼東西,當年要不是你爹,他連進穆家軍當條狗都不夠格!結果還沒上戰場就當了逃兵,廢物點心一個!”
“不過他慣會給人當狗,尤其喜歡給皇後當狗!結果把自己的狗崽子都獻出去了,也沒見那婆娘給他塊肉。”
“拿着二十多年前的骨頭感恩戴德。”他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郁熠朝,滿是譏諷,“還把這骨頭殘渣分給你爹呢,結果你爹無福消受愣是當了二十多年活死人!”
江承馳在郁行遠假癱一事上追究郁行志,認為其當年必定提前知道赤華山一戰,帶着郁家逃過一劫。究其消息來源,必然是皇後。
他懷疑皇後策劃了赤華山的戰役,殺掉了萬千穆家軍。
郁熠朝冷淡:“這隻是猜想。”
“猜想?”江承馳冷笑,“你以為江承璟那個棉絮腦袋的廢物為何能被立為太子?我自軍營中長大,自小武學天賦奇高,十歲便能縱馬斬殺敵首,我母親以前也是恩寵萬千的妃子,如若穆家軍班師回朝完成并軍,後位還能輪得着那個鄉野村婦?太子之位必然是我的!”
“可如今呢?我輾轉病榻,母族陣亡,江承朗被傳謠不舉,被趕出城随便打發了個王爺,唯一受益的就是他們母子!”
郁熠朝依舊不為所動:“恕我直言,軍令乃當今天子親敕。”
江承馳突然暴起掐住郁熠朝的脖子:“大膽!誰允許你妄議天子?若是沒有那女人的枕邊風,我父皇怎會做此糊塗決策!”
郁熠朝臉色泛紅,難以喘息,一聲不吭。而後江承馳突然卸力,“停駕!”
臨近葬區,他要徒步走去。
“殿下,您這腿才剛恢複,怕是……”
“少廢話!”這麼多年了,他終于可以走向墓碑,告慰他的親人戰友。
林停晚也被薅下來,他鼻尖凍得發紅,悄悄向郁熠朝投去目光。
那人神情依舊,隻是動作稍慢,林停晚心下一沉。
林停晚又打了幾個噴嚏裹緊衣服。
江承馳:“我說郁老闆,雖然此人是你殺父仇人,但是他頗具利用價值,你把人折磨成這樣,死了可不好交差啊。”
林停晚其實身體好了不少,尤其是昨天被郁熠朝突如其來的七竅流血吓到後。但是連日的卧榻和激烈運動,加上撕裂的傷口和走不利索的腿,江承馳見了都要替他求情。
郁熠朝心虛但冷漠:“我還想帶他去泾關我爹墳前謝罪。”
“省省吧。”江承馳及時打斷了他,“在你爹的戰友碑前意思意思得了,去泾關一個看不住你真給人搞死怎麼辦?我還要将人獻給父皇!”
山谷難行,崎岖中滿是碎骨,江承馳步履蹒跚,旁邊下人戰戰兢兢也不敢上前扶住他。侍從推搡着林停晚跪倒在碑林前,壓低他頭顱。
“你知道為何要來此謝罪?”
林停晚不語。
“石山行,石将軍!一個徹頭徹尾的叛徒!隐藏至深,帶着人斷掉穆家軍,自己卻謀逆逼宮!”
“若不是想将你獻給父皇,我真想用你的血來告慰兩萬穆家軍!”
林停晚的頭被迫仰起,嗤笑一聲,口中低吟着什麼,念念有詞而又古早神秘。
江承馳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很快轉變為陰鸷,他拽住林停晚的頭發想要說些什麼,突然有侍從喊道:
“熊!有熊!”
衆人轉身,果然看到一丈高,三人壯的棕熊,竟有五六隻,朝着人群襲來。
侍從将江承馳團團圍住,後者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侍從簇擁下慌張後撤。
幾頭熊怒吼中帶着罡風,毫無征兆又來勢洶洶,衆人在谷澗穿行,落在後面的當場發出尖銳的慘叫。
一時隻覺大地在震動,慌不擇路間誰也顧不上誰,嘶吼聲順着山谷強勁的冬風吹到每個人耳中,震懾中隻想着隐蔽逃離。
郁熠朝視線模糊,人群與他擦身而過,避無可避處竟被人拉住。
一路狂奔……
微涼的手指冷硬熟悉,他不用想便擡腿跟着跑去。身後傳來慌亂聲、求饒聲、護主聲與野獸怒吼聲糾纏,在谷澗回蕩。
赤華山人迹罕至,多野獸,但是野獸多出沒在深山中,沒有人為召集,他們所在的山谷中是斷然不會出現這麼多熊。
林停晚帶着郁熠朝繞過幹枯的草叢,躲到林子後面。
郁熠朝:“禦獸的本事精進不少。”
林停晚搓熱手掌,貼在郁熠朝臉頰和眼眶,“但是還不至于弄死江承馳,他帶的人太多,我一走熊就四散奔散。”
郁熠朝的臉色不太好,不知是冬日天氣寒涼還是疾病加重。
半晌,郁熠朝頗為艱難:“那我該回去了。”
盡管他處處做戲,但是每次在江承馳面前他依舊會将菱紗束起,因為他控制不住會望向林停晚,不由自主的愛意便會透過這一方出口洶湧澎湃。
他還有任務需要潛在江承馳處,他知道林停晚會想盡辦法出逃,時清和楚良月消失無蹤,羚鋒軍群龍無首,月然樓被構陷喊打……
他的腿定在原地,說着避重就輕的話,一瞬間有一些理解林停晚的那些不告而别。
過了很久,久到山谷中逐漸平靜下來,林停晚還是一言不發。
郁熠朝腳尖微動,林停晚立刻将人按住,“聽到了?江承馳的人已經走了。”
郁熠朝無言:“阿晚,我返真局都過了……”
林停晚一挑眉:“那你剛才怎麼不走?我又沒攔着。”
郁熠朝:“他們沒走遠,我現在走也是一樣的。”
身體比旁邊的樹紮根還堅固。
半晌林停晚開口認輸,“再陪我一陣,就當是被我俘虜了,出了山便讓你回去,絕不讓江承馳發覺異樣。”
“阿朝?”
郁熠朝噙着笑談條件:“報酬?”
林停晚立刻印上一吻,然後蜻蜓點水般在郁熠朝唇上輕點幾下,“阿朝……”
郁熠朝當即摟着林停晚的腰,回吻過去。
山高雲遠,林間空闊,寂靜蒼茫如無人之境。
——
“所以其實你隻想利用我去找周聞竹?”
林停晚本想趁亂引來熊群逃走,來到赤華山想到周聞竹母女在此處居住多年。
林停晚心虛但嘴硬:“你就說親沒親你?”
“而且這怎麼能叫利用?你不想知道周聞竹到底死沒死嗎?”
周林檎所言周聞竹被劉慈喂下蘭燼,生死未蔔,周林檎北上尋蘭燼解藥,至此失去了蹤迹。
林停晚繞着坑坑窪窪的山路,小心地牽着郁熠朝,思考片刻,“回光是南山王為先帝治病長生而研造的,還沒有完全發揮效力便被華帝連帶着平叛一同圍剿了,當年的大夫均因此事被牽連,死的死、逃的逃,多像蘇绾喬家一般滅門。如今天家罹患疾難,想起回光妙用,便四處找尋。”
“這找尋的路有兩條,一是蘇绾喬手上的醫術《結醫修文》中被蘇大夫隐晦殘缺的記錄過,隻是配方不當被蘇绾喬制成蘭燼,成了害人的毒藥。”
“——二是你母親帶出來的幾顆回光。”郁熠朝接道,“此藥被林伯母一路隐藏,最後交到我母親手中,經過袁醫的分解,也不得其法,隻能摸索一二,配成解藥,用在關均一甚至自己身上試驗,前幾日袁滿來信,關均一死了……”
“周林檎拿到的隻是袁醫畢生記錄的回光仿造配方,如果袁醫确實通過我爹認識綠眼睛烏胡人,藥方中便确有良計。”在泾關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郁熠朝将計就計引出周林檎,對方以為拿到了蘭燼的解藥。
林停晚頓足,一時覺得踩在無盡的泥沙中,無數雙暗手要将他們拖入。
郁熠朝與他十指相扣,正想輕輕捏住以示安慰,突然低呵:“不好!低頭!”
林停晚聽覺不如郁熠朝,頭都被按在後者懷裡了才聽到一發破空的箭橫貫而來,氣勢如虹,帶着緻命的敵意。
這不是當地山中的普通獵戶啊。
“前面的野人站住!再不停下我放箭了!”
林停晚從郁熠朝懷裡探頭一看,
——“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