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想要和她說句話……
那些被她輕描淡寫的翎言中,時清反複措辭。
站在杜玄給時清建的簡陋的墳前,玥然恍然覺得,自己和江承朗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别。
為了權勢和利益,不顧一切地開道,不管不顧地利用,不論來的是黑是白,美醜善惡。
而這些,是她最為痛恨的……
——
山中的夜來的更快,霧氣四起,洞前火光撲朔明暗,火苗噼啪跳動。
杜玄給周林檎上完藥,糾結片刻還是站起身來作勢朝後山走。
“别打擾她了,一時半會回不來……”林停晚斜靠在山壁上,半眯着眼,有些倦色。
玥然在溪甯長大,被沿途的商人買了做下人,一路北上,到京城後便甩手将下人抛棄,一文銅錢都沒留下。玥然練就了偷搶盜劫,為了謀生進了大牢。
然而玥然始終覺得,過往二十八年,最難熬的日子并不是居無定所食不果腹下牢獄被驅逐甚至被侮辱,而是生下楚良月後的那段日子。
她草率了。
她根本沒有任何底氣和本領養一個孩子。更不要說把他作為一顆棋子。
做了母親卻發現自己體内與生俱來的母性要求她小心翼翼,喪失了全部勾心鬥角的陰謀。
這種樣糾結難熬的時刻,她遇到了時清和文川。文川是個直棱的武生,做了一段時間捕快,每次捕嫌犯都不顧旁人甚至受害者死活,沒兩天就被踹出衙門。而時清就是他捉的嫌犯。
時清在溪甯活不下去轉戰來白水,吃了點剩飯就被文川誣陷要抓進牢裡,至今兩人依舊各執一詞。
隻是如今一個無法執劍,一個奔赴黃泉,再也說不清楚當年的那場誤會。
玥然後悔了,“我錯了吧,阿晚。”
如若當年死在牢裡呢?
如若不去找江承朗呢?
她憧憬的自由,向往的平淡,原來需要這麼大的代價。踩着這麼多人的屍骨才能看到一個苗頭嗎?
為什麼這麼困難呢?
文川、時清,還有林停晚,他們都願意嗎?有怨言嗎?
林停晚上前不動聲色拍拍她的肩,憋了一天的眼淚不受控的無聲流下。
“山中危險,早回。”
然而玥然并未早回,林停晚也沒有催促。
林停晚揉揉眉心,垂在一邊的另一隻手被溫暖的手掌包裹住。
“他離開時至少是安樂的。”郁熠朝這樣說。
“?”林停晚不解。
“若有一日,我亦如此。”郁熠朝認真看着他一字一頓說。
林停晚透過他豐神俊朗的面容,試圖窺探深不見底的漩渦。他似乎明白郁熠朝在說什麼,又似乎根本不知道,莫名忐忑不安。
半晌他甩開郁熠朝的手,“我生不了孩子,你不必仁至義盡于此。”
郁熠朝:……
跟沒心的人說不了一句情話。
林停晚還要轉身煞有介事地提醒:“莫要在玥然面前說,時清不想讓她知道。”
郁熠朝:到底是誰在說?
盡管無語,他還是跟上林停晚的腳步,前者就像後面長出眼睛一樣揚起胳膊,郁熠朝立刻握住。
這個洞是周聞竹的住所,以前本生活在竹樓中,山中野獸侵擾,加上白家喪盡天良的搗毀,母女兩個便臨時栖住此處。雖是臨時落腳,家中的東西卻整齊利落,一應俱全。
林停晚指着一處,“我能進去看看?”
周林檎看到他帶着郁熠朝都走了進去,還要假模假樣詢問自己,“……請便,那是我娘……的住處。”
秦厘的住所十分簡單,擺設不甚齊全,也沒有過多的居住痕迹。
“白家搗毀我們住所就才搬到這裡臨時避難,也沒有住多久。”周林檎解釋。
“你們之前的東西也不要了?”
“我們擔心白家窮追不舍,東西就簡單收拾了起來,還沒來得打開……”周林檎也感到奇怪,“好像都是,我的東西?”
她把将近半年前離開時的箱子打開,一樣樣掏出她的舊衣脂粉,才發現竟沒有一件秦厘的東西!
周林檎感到後脊發涼……
林停晚從中抽出一個布樣一角,“這不是有……”
被周林檎眼疾手快抓過,“登徒子!這是女子的貼身衣物!”
然而林停晚道着歉卻沒松手:“抱歉抱歉,隻是這上面花紋複雜,我有些眼熟。”
“什麼?”周林檎将小件衣物來回翻看,“不過是粗制濫造的一件繡花品,繡壞了都沒有穿過。等等,這摸起來怎麼有些生硬。”
周林檎猶豫片刻,起手小心翼翼拆了針線,衣服中間竟然有一個極為隐蔽的夾層,她從中抽出一個顔色舊黃的帕子,“這是?”
展開帕子,竟是一副人像,而且是三個女子小像,“這中間被挖走一個人,沒猜錯的話是按照揚绮墟當年‘琴棋書畫’四位姑娘以此描繪的,那被扣走的,是皇後周聞竹?”
林停晚似乎也眼睛不好使了,傾下身仔細端詳,問周林檎:“你确定?”
“雖然這畫帛年歲久遠,人像模糊,但是其中的神韻可窺之一二。”周林檎确信,她依次指着說,“第一個是楚言,第二位想來是令堂林倏越,第三個是秦厘,我最熟悉不過,那最後一個被挖去的就是周聞竹了。”
林停晚摩挲着下巴,盯着布帛出神,半晌吭一聲,“嗯,第二個确實是我娘。”
“看來秦厘對周聞竹确實恨之入骨,人畫中也不放過。”
郁熠朝根本看不到布帛上的畫像針腳,沉寂半晌道:“此物楚言是否也有一個?”
“确實有。”玥然突然從外而來,面色如青,但是語氣已經恢複了平靜,她舉起一個甚至更為殘破隻有林倏越一人還勉強能看清的一模一樣的布帕,“秦厘擔心此物上的畫像暴露她與楚言關系被查出,我樓中人在楚言家中搜查許久所得,為了避免其他線索,便一并毀了她家。”
杜玄不解:“房屋坍塌若是想要找出點什麼也有可能,為何不一把火燒了?”
玥然無意間瞥了一眼林停晚,低頭不說話了。
林停晚卻瞬間了然——因為來不及了。他們行進到視野範圍内能看到楚言家才聽到樓宇坍塌的聲音,此時月然樓的人方開始毀迹撤退。倒不是說火燒的效率低,而是——
玥然知道林停晚兒時火中的陰影,她不願使用這樣的方式,在林停晚面前。
林停晚:“其實什麼方式都一樣。如果我沒猜錯,這樣的帕子原本應該四姐妹人手一條,但是後來我并未在我娘遺物中看到,應該是,流到了楚言手中。玥然手中的這條是我娘的。”
杜玄和周林檎懵了,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的變故:“什麼?”
“這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紅叉,我娘的東西都會習慣性标記。”林停晚伸手輕輕摸了摸破舊的布帛,隔着二十多年的時光試圖感受那個米粒般的記号被繡上時的溫度。
玥然依舊拿着帕子不掉,“我以為你看到了後面的字。”
“什麼字?”
帕子後面是大片被暈染的墨迹,隐約中隻能看到三個字。
杜玄湊上前看半天:“……知……早晚?這是什麼?”
林停晚哭笑不得,“不能因為有一個字就冒然斷定吧?”
玥然理所當然:“就是太牽強才沒告訴你,不然我若知道這是你母親的,我早就給你了……”
林停晚接過斑駁破舊的布帕,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對玥然說:“不是你的錯,莫要過于為難自己。”
玥然一愣,好半天沉靜在一旁沒說話。
杜玄倒是發現了問題:“那就是說,四條帕子,周林檎、秦厘各一條,楚言兩條,那楚言的另一條帕子去哪了?”
林停晚:“被白家搶先一步拿走了,後來随着白義信身死不知所蹤。”
所以在楓林小院,白義信繼楚良月後的另一個威脅條件,應該就是他從帕子中發現的周林檎秦厘的秘密。隻是最後被江承馳的快箭封喉,湮沒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