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席暮紫長衫,卻非出自山莊制式。前襟與袍袖間繡飛金竹影,下襯布面暗紋,錯落交疊,舉手投足間風雅盡顯,恍若明月照幽篁。
那柄描金紫檀扇被他收于掌中,柄下一镂空銀鈴随之牽動,晃出清脆三兩聲。
他含笑道:“在下詹月衣,受莊主仙帖相邀,特來參加彤雲楓會,幸會。”
詹月衣執扇遙點那兩隻木匣:“方才我見兩位仙友對刻紋擇物之事頗為猶疑,這才出聲,并非有意驚擾。”
“多謝仙友。”薛成瑾這才後覺自己愣聲問人很是唐突,見禮相謝時簡單自介了一番。
他将兩匣之間的謄紙拿起,好奇道:“詹兄先前并不知曉我們要在劍上刻何種咒文,為何就能選出這楓脂作為填築材料?”
對方聽罷,又是兩聲輕笑。
詹月衣走到長桌前,垂眼打量桌上木劍:“這柄木劍本身的材質一般,即便如此,你們仍打算在其上刻咒添紋,想必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猜呢,是要加固劍身,便宜這位劍修仙友使用吧。”
他從匣中挑出貼有“绯玉楓脂”簽紙的瓷瓶,解釋道:“楓脂性溫和、親木質,最重要的一點是,由它加築的法紋能在通靈的片刻間被激活,用于劍這等戰鬥法器最是相宜。”
“他說得不錯,你們要是還拿不準主意,聽他的便是。别在那磨蹭着不走,還耽誤老頭子我做工。”
握着煙槍的老師傅不知何時從屏風後走出,手裡還拿着卷絲帛包着的細長物什。
他将那卷東西往桌上一放,動作間甚是仔細。也不知是何寶貝讓他乍然換了副臉色,要比同薛成瑾二人說話時和顔悅色許多。
“哈哈,詹小友,你的東西我給你修好了。你可說說,這柄'解憂'到底出自哪位仙師之手,竟雕得如此出彩。”
詹月衣收了手中扇,伸手将絲帛層層解開,露出内裡那柄紫玉煙槍。
“解憂”通體煙紫澈亮,玉面如光流映,竟是以整塊罕見的岐山紫玉髓取空雕刻而成。煙鬥底處有一狐頭盤踞,數條長尾或舒或卷,纏柄而上。
長指搭在柄間時,恰能露出尾尖深紫玉色,好不巧妙。
銜嘴處的煙舌裂紋已被精細修補,瞧不出傷過的痕迹。
詹月衣細細看畢,對老師傅笑道:“‘解憂’素是工巧難補,多虧有師傅妙手相助。這柄玉煙槍還是我在上界遊曆時,偶然出手助人得對方所贈,我亦不知是哪位仙師的作品,可惜。”
“害,也罷,也罷。”老師傅頗為遺憾地搖搖頭。擡眼見桌前杵着的二人還沒有,登時豎眉道:“你們倆拿完東西就趕緊去冊子上登記,還站在這做什麼!”
“噢。”薛成瑾吐了吐舌,伸手從匣中換過一把黑石刻刀,又将瓷瓶收起,對詹月衣道:“今日多謝你了,詹兄。”
若非有他解惑,煉器堂這位怪脾氣的老師傅怕是撒手不管的。
“無事。”詹月衣笑顔未變,放下煙槍時,一縷黑發越肩垂落在他胸前。
兩人擡步要走前,他适時想起補充道:“兩位若在刻紋一事上還是生手,不妨去尋《天工巧物》的入門篇一看,或許莊内書閣便有收錄。”
“嗯!”薛成瑾應聲點頭。
這道提醒來得及時,他雖會畫符,于煉氣刻紋卻未曾上手試過,多做準備總是不會錯。
書閣這兩日正值旬假期間,未對院内弟子開放。所幸謝昀川因在書閣輪值有通行靈鑰,不過多時,從書閣小門轉出的少年懷裡便多了本冊子。
《天工巧物》的入門篇主要概述煉器的基本方法,從選料鑄形到入爐粹火,期間多種工藝瑣碎繁複,直至最後注靈刻紋無誤,方才器成。
相比之下,雕陣刻紋因無需熟悉太多做工技巧,上手門檻反要比單純鑄器低了許多。
隻是對刻紋者神識要求甚高。
薛成瑾細讀完關于控刀注靈的步驟詳述,忽而感覺……這一步與《符篆百解》中所授的畫符之法頗為相似。
同樣是用神識控靈,刻紋者需将靈力盡數聚于刻刀之尖,以刀尖逐條刻畫出陣法亦或是符文紋路,若差之毫厘,便謬以千裡。
與他以靈畫符,耗神細琢符文間每一個靈力節點何其相似。
院中還有些謝昀川自制家具時剩下的木料,被薛成瑾随手拿來當作練習。
黑石實是天外飛石中的一種,磨銳後格外堅硬銳利,無需太多力氣便能在木料上留下痕迹。
刻刀初入手時滿掌冰涼,握慣了筆的薛成瑾費好些時間才将刀柄捂熱,下刀時也逐漸熟悉起來。
一枚小小的化固符雛形初具,刻印在巴掌大的木料表面。
薛成瑾小心地将符腳補全,檢查無誤後才松出氣擦汗。
他并指抹過符文表面,将起過符的木料抛進謝昀川懷裡,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我先試着刻了一次,雖然比較粗糙也沒用楓脂填築,但起符後的一刻鐘内應當都是有用的。你随便找個劍啊刀啊的試試看。”
說罷,他便抱着元寶“啪嗒”一聲軟在了榻上,仿佛刻符抽走的不是經脈間的靈力,而是薛少爺的骨。
謝昀川垂眸看向手中的木頭塊,刻過符文的那一面有淺淡的紅光閃爍。
他轉頭在院内掃過一圈,把平日裡劈柴用的斧頭拿了過來。
薛成瑾看他挽起袖子,一副要把木頭劈作兩半的架勢,不由有些噎住:“……倒也不必直接上斧頭吧。”他這符畫得也比較粗糙,這東西能撐多久還未可知。
“可木劍并未開刃,沒有斧頭利。”謝昀川道。
好吧。
誰讓他也沒有别的開了刃的劍呢。
薛成瑾無言地倚回原處,看着謝昀川劈木頭。
少年的手勁與往常相當,斧刃落下時精準劈在木面正中。隻見符文間紅光驟然一閃,斧頭劈落時竟振出金石相撞之音。
謝昀川提斧再劈,如是七八次。臨到最後,化固符終是支撐不住般黯淡下去。
符滅不過瞬間,斧刃輕松劈開了小木頭塊。
薛成瑾起身撿起其中一份殘料細看,對初試的結果還算滿意。
半糙的化固符能在直劈下堅持這麼久,已經出乎意料了。
“我就說和畫符類似嘛。”他重新拿起黑石刻刀,對謝昀川道:“把你的劍拿來吧。”
方才試刻他并未耗損太多的神識與靈力,此刻要正式開始,神情都變得凝重些。
謝昀川把木劍取來給他。甫一入手,便感覺劍柄由人經年累月以掌心打磨過,握時順而不滑。
斑駁的淺痕在劍身上縱橫交錯,也不知道自得到這把劍開始,謝昀川與它相伴了多久,又用它使出了多少精妙劍招。
正因如此,薛成瑾才謹慎相待。
縱然出了差錯他大可以賠謝昀川一柄新的,可那終究不是陪少年一路走來,風塵仆仆的那把劍。
有些劍修是視劍如愛,而有些劍修,則是不可以失去唯一一柄劍的。
薛成瑾稍事打坐靜氣,再睜眼時,眸中有光華流轉,已入凝神之境。
他緊握住黑石刻刀,在劍身刻下第一筆。
劍身取自璐洲最為常見的浮水榆木,此木質輕,空心可浮于水上。其性又韌,是以才被選做弟子用劍,不會輕易摧折。
相對應地,鑿刻時要比其餘木料耗神許多。
薛成瑾沉神靜氣,丹田内幾近凝結的绯紅靈力小球不知不覺間開始高速旋轉。
這幾日以來,他修煉不辍,接連粹氣引入氣海,經脈内湧動的靈力漸化氣為實,内視見如道道绛色細流,流轉不息。全然不似他初次畫疾步符那般,極為被動地被抽走全身靈力,受桎于每一處靈力節點。
方才試刻以後,薛成瑾對化固符的符文紋路已了然于胸。神識将淡紅的靈力一縷縷送至刀尖,随刀入木,刻進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