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朔的聲音又輕又慢:“但我當時不能。”畢竟那時他們之間還隔着身份天塹,顧朔無法承認愛他,隻能靠喝酒裝醉,壓抑情緒。
蘇景同歡天喜地捧出琴,感覺自己又重燃了對琴的愛,指尖一抹,琴曲悠然而下,歡快的音符在空氣中跳動。
不到半盞茶,顧朔睡着了。
蘇景同:……
啊啊啊啊!
至于嗎至于嗎至于嗎!
你這輩子是别想聽我彈琴了。
顧朔在徹底睡着前掙紮着掀開一條眼縫,搶救他和蘇景同岌岌可危的關系,“我昨晚沒睡好……”
回答他的,是蘇景同從鼻子裡噴出的一口氣。
後來蘇景同終于發現,這人不光聽他的曲子會睡着,但凡是個曲子,他都刺撓。
蘇景同百思不得其解:“你大小也是個皇子,從小聽禮樂長大的,怎麼就聽不了琴曲呢?”
顧朔新尋摸到一本兵書,看得正專注,“天生的。”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不喜歡琴曲?”
顧朔視線在書上停了一瞬,随機若無其事地移開。
因為想看你彈。
但内斂的皇子殿下說不出口。
蘇景同摩挲下巴:“你以後睡不着就喊我,一首曲子,送你入夢鄉。”
睡不着。
喊我。
顧朔目光沉沉,視線在蘇景同身上轉了一圈,從他懶得打理散開的鍛發、看到靈動活力顧盼流光的雙眼、劃過他精緻的鼻梁,最後落到他淺淡的唇上。
顧朔慢慢收回目光。
“嗯。”他聽到自己輕輕應了一聲。
那時真切的快樂,如今想想,倒像大夢一場。
再後來……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蘇景同靠着籠子的欄杆,風吹起馬車的窗,涼意從他衣領鑽到後背,帶起一陣戰栗——九月的天,他渾身上下隻穿了一件嬖人的素色薄紗衣,莫說遮寒,連蔽體都難。
真冷啊!
蘇景同慢悠悠轉了轉已經磨破的手腕,才習慣鐐铐的手腕又被磨傷,尖銳的疼痛直達大腦,疼得他在寒涼的夜晚冒出一身汗。
蘇景同放緩了呼吸,沉心靜氣感受疼痛的肆虐,疼痛有時是個好東西,能提醒他現在的處境。
攝政王世子蘇景同和六皇子顧朔已經是過去了,現在在這裡的,是犯下叛國罪、玩弄了顧朔感情的奴隸嬖人蘇景同,和新登基的帝王顧朔。
泰安殿裡燈火通明,顧朔穿着帝王層層疊疊的服飾,威嚴莊重地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頭上戴着的帝王十二琉衮冕半擋住他深沉的眼睛。
绛紅色金銀線繡的九龍環繞地毯在宮殿上鋪開,金絲楠木雕雙龍戲珠的梁柱旁清雅俊逸的樂師們抱着千金難求的樂器,身段玲珑舞衣翩翩的舞女們還擺着飛天的姿勢,群臣們尚端着酒杯,等待集體為帝王敬酒。
這本該是顧朔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天,可他意興闌珊。
樂師們在太監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帶着樂器退場。顧朔漫不經心地盯着一個樂師背着的琴,那架琴造型和旁的琴沒什麼區别,但聲音極其清脆,彈起來泠泠聲曼曼。
十分悅耳。
顧朔不通音律,分不出琴來,但隐約覺得像是蘇景同的琴。
他已經有三年沒見過蘇景同了。從他倆決裂以後,他就再沒見過蘇景同。那個小騙子總是眉目含笑巧舌如簧,用他的糖衣炮彈和騙死人不償命的嘴,面不改色地說着甜言蜜語,把人騙得招架不住繳械投降,等你真的動了心動了情、甚至心甘情願為他去死,他拍拍衣袖眼神全是冷漠和憐憫,居高臨下地說“啧,那你真容易心動哈”。
顧朔捏緊了酒杯。
小騙子。
宴席分左右兩列,左邊為首的是一個病弱清瘦的男人,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濃濃的書卷氣,他似乎極怕冷,九月的天,已然穿上冬日的鶴氅,桌上亦無酒,隻放了一杯梅子汁,菜也是單做的,沒有寒性菜。
許是風吹了進來,男人咳嗽兩聲,全場安靜下來。
顧朔被咳嗽聲驚醒,回神,垂眸看他,不贊同道:“正卿,你該休息了。”
左正卿搖頭,比起蘇景同記憶中的左大公子,左正卿瘦了一大圈,病氣纏身,聲音都細弱了,“你的琴,從何而來?”
被指到的樂師愣住,沒見過這大場面,登時雙腿發軟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侯爺,這琴怎麼了?”有臣子問。
左正卿因咳嗽,臉泛起紅意:“這是景同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