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被關的大牢就在督帥府附近,開車不過十分鐘就到了。程竟一路走進大牢中,光線漸漸暗淡下來,走到光線最暗的地方,便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坐在稻草上。
聽到他的腳步聲,那身影便轉過來。
程竟遠遠地看到她的輪廓,臉色如遭雷擊,想也不想地沖上前去,砰的一聲撞在牢門上。他怔怔地看着那身影,心髒極縮,太陽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隻覺得是做夢。然而這念頭劃過腦海他又搖頭——怎麼會是夢呢?從前那些才是夢,如今再見她,便是噩夢醒了。
“你……”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帶着劫後餘生般的慶幸,“你可鬧夠了吧?”
鬧?任桓一呆,少帥認得這女道?
“嗤……”便在此時,一聲輕笑響起,女道轉過身來。任桓一見不由得吓了個肝膽俱裂,失聲叫道:“少……少夫人?!”
那女道臉上雖然戴着面具,但露出的半張臉,卻與已故的少夫人一模一樣!
随行的士兵中也有不少人見過慕婉熙,一看女道的臉登時吓得四散奔逃,尖叫道:“有鬼啊——”
女道便在這又驚又怖的尖叫聲裡走了過來,未曾靠近便被一雙手扯了過去,砰的一聲撞在木栅欄。她也不鬧,隻是含笑看着,仿佛看一個無理取鬧的任性孩子,目光充滿了憐憫。
這樣陌生而慈悲的目光叫程竟心頭蹿起一團火,他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另一手将她臉上的面具一扯。
“咣當”一下,熟銅面具掉在地上的聲音清脆。這一下連任桓也不禁後退幾步,抖着聲音叫道:“有……有鬼!”
背光而立的女道半張臉如花嬌豔,與十八歲的少夫人一模一樣,另一半臉龐卻滿是醜陋可怖的傷痕,好像被烈火灼燒過一樣!
“你……”程竟的喉頭滾動幾下,伸出顫抖的手撫摸着那滿是燒傷的半臉,啞着聲音問道:“囡囡,你……你的臉怎麼了?”
整個申城都知道少帥夫人死了,他哪怕沒見過她的屍體——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也見過她這五年來是什麼老妖精樣子,居然能對着這張臉叫囡囡?程竟,你是借着這半張臉做深情丈夫的樣子,要演一出《悼亡》?
女道嘴角浮出一抹冷笑:“這位善人,貧道道号明夷,是個清淨的出家人,請善人自重。”
她說着微微抖動肩膀,要從手裡掙脫,沒想到肩上的手抓得更緊了。
明夷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眼,說道:“善人,貧道觀你面相,眼尾外斜,黑線暗生,這是發妻橫死之狀。善人,聽貧道一句勸,逝者已矣,善人還是看開點吧。”
“若是我看不開呢?”
明夷無辜地眨了眼睛,“這就是善人的事了。”
她再次撥開肩上的手,彎腰下去将熟銅面具撿起戴上,手上捉着一柄拂塵,一張出世高潔的臉。
程竟試圖在她臉上找到熟悉的驕縱,卻失敗了,他此刻心亂如麻,臉上雖然鎮定,實際卻已經沒了方寸。萬般思緒湧上心頭,他隻來得及捉住一個最迫切的,問道:“今日是你不讓我納曉曼?”
曉曼?董曉曼,原來今日的如夫人是他的青梅竹馬。
明夷心中冷笑,臉上訝然,搖頭道:“善人怎麼污蔑貧道呢?貧道隻是說今日不吉利罷了,怎麼就成了貧道不讓善人納妾?這可冤枉貧道了。”
“話是你說的,既然你看出了不吉利,此事便由你化解。”程竟此刻隻想留住她,“來人!将她帶到督帥府去!”
“是!”任桓一直在旁邊聽着,這會兒終于明白了,眼前的人不是少夫人,隻是個湊巧長得一模一樣的女道。少夫人對少帥依戀至極,哪裡能這麼冷冷淡淡地說話?
思及此處,任桓取了鑰匙将門打開,冷冷道:“道姑,請吧。”
“這……”明夷搖頭歎息,“罷了,不過是一樁功德,貧道就随你走一遭。”
她走出牢門,随任桓往前,程竟在後邊又呆了一呆才跟上。出了牢門,外邊太陽正好,門口聚集了不少士兵。見明夷走在陽光下還有影子,才相信她是人。
與神态高潔的她比起來,臉色蒼白的程竟才像是鬼。
牢門口停着程竟的車,還是她熟悉那輛,明夷故意越過了要步行,走了沒兩步便被人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