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堅盯着快要燃盡的蠟燭,燭火在他眼裡不停地跳躍。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沒有什麼血色的嘴唇緊緊抿成一道線,與他眉間擰成的川字一般深淺,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窗外的風聲帶着一絲厲笑,他似乎聽見了他不願聽見的聲響,他像受到驚吓一般,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冷汗涔涔。
他不敢卻又忍不住去想她現在可能在做的事情。雖然他應該習慣,可每每想起,依舊心如刀割。
她的每一次外出,每一次溫柔的懇求都将他推至懸崖邊上,背後的深淵是他最痛苦的面對她的愧疚,所以他甯願淩遲自己的心也不願再讓她受到一絲委屈。
于是他在這種自我折磨中逐漸絕望,陷入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就像今晚,就像現在。以緻這種痛苦将要将他淹沒,令他發狂。
他急需一種力量将他從這種痛苦中拯救出來,于是他再次回望懸崖後的深淵,企圖以愧疚與自責獲得解脫。
那段以甜蜜開始,以噩夢結尾的過往再一次在眼前重現。
意氣風發的少年,美豔四方的少女,在明朗晴空下的相遇,在溶溶月色下的癡語,令萌動的春心如一朵悄然開放的罂粟,能令任何單純的人做出瘋狂的舉動。
當惡酒下肚,罪惡的烈火燒斷了縛心的那根繩子,粉箋上泛着墨香的情話,隔窗望影的徹夜長談,密林深處的琴瑟和鳴,那些悠然靜好如長流細水一般的情愫瞬間變得黯然失色。
他心中所剩隻有源自欲望的業火,看不見她驚慌恐懼的眼神,聽不見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罂粟的花香引誘他急不可耐地品嘗,本該是兩情相悅,成為他一廂強求。
猶記得睜眼之後的噩夢。當他滿足地醒來,懷中沒有溫香軟玉,而眼前本應該是嬌憨妩媚的美人卻已變成黃粱繩下的一縷幽魂。
那身火紅的長裙刺痛了他的雙眼,那具僵硬冰冷的身體凍住了他震驚而悲痛的心。
這才記起她是矜持自潔的女子,她是惜譽勝命的女子。而他一時自私的貪欲,斷送了他們本該美好的一世。
他懊悔,自責,痛苦,愧疚。
然而始終不能挽救她已經逝去的生命。
全是他,全是他的錯……
“柔心,對不起,對不起……”白石堅痛苦地閉上眼睛,頹然坐倒在凳子上。
原來愧疚也不能拯救,不過将他從這種痛苦中拉出來,丢進另一種痛苦中罷了。
他甚至不敢再睜眼,身陷無底深淵,眼前的光亮不過是虛幻。索性讓他什麼也看不見,徹底消失在無盡的黑暗。
“白公子!”
個春風風火火地闖進主室,看到的就是白石堅一副悲若心死的模樣。
“白公子,萬娘子在何處?”
白石堅疲倦地睜開眼睛,望了望面前一臉急切的少女,動了動嘴,終究什麼也沒說,又疲憊地閉上眼睛偏頭不去理睬。
“白公子?!”個春惱怒他的無動于衷,拔高音量:“我已經知道萬娘子的身份,如果你不盡快将實情告訴我,不僅她會有魂飛魄散,不入輪回的後果,你助纣為虐,身後也必将遭受地獄之苦!”
白石堅終于有些動容,驚疑不定地轉頭看向個春,喃喃念道:“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萬娘子既已香消,本應魂歸地府,入道輪回。留滞人間已屬違佛背道,若再做出傷人性命的事情,業障深重,罪加一等,必将經受魂飛魄散的懲罰。但若她迷途知返,皈依道常,及時經由引渡或許還可以到陰間排隊求湯,依然有一個轉世為人的機會。”
個春以為他有所松動,白石堅卻搖頭大笑:“轉世為人?那她還會記得我麼?不,不,倒不如留她一世,哪怕是恨,也比忘了我強!”
“難道你要看她魂飛魄散?難道你不怕十八層地獄的烈刑?”
“她忘了我比十八層地獄更讓我害怕!魂飛魄散?不,沒有人能傷害她,我也不允許誰來傷害她!”白石堅突然惡狠狠地盯着個春,嚯的一聲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咆哮道:“你們——虛僞奸詐的道士!我警告你們,你們若是敢動她,我拼死也不會放過你們!”
個春見他情緒激動,知道以後果相逼讓他說出萬柔心的所在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隻得按捺住性子另想他法,于是輕聲道:“我見白公子對萬娘子用情甚深,定是在她生前百般寵愛,不忍她受半點苦楚。”
“她就是我的心頭肉,如何能讓她疼痛半分!”
“既如此,白公子又為何讓萬娘子身後不得安甯,囚于人世掙紮?”
“掙紮?不,她現在每天都很快樂,每天都……”語氣越來越輕,白石堅像想到了什麼渾身一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陰魂飄蕩在陽間,集怨報複于旁人,她又如何不是在掙紮?”個春看見他痛苦的神色,心中便有一二分猜想,繼續道:“我以為,萬娘子快樂與否不在于她自己,而在于白公子的執念。”
白石堅突然神情戒備地望着個春,布滿血絲的眼睛裡跳脫出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慌恐懼。
“你是誰?你知道些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
“白公子,你可以不告訴我萬娘子在何處,但希望你能告訴我,我的朋友在什麼地方。”
白石堅看着面前神情嚴肅的少女,忽然對她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感到害怕。這種莫名的恐懼從他心裡跳竄出來,像是一個英勇厮殺的戰士,勇往直前,沖出了那兩種痛苦的圍剿,即将救出理智與良知,即将獲得勝利——
“石堅,聽說生前未出閣而身體不潔的女子,死後會被地獄兇吏剝皮鞭笞,我怕疼,我不想下地獄。”
“石堅,我已經不怪你了,你若還愛我,就留下來陪着我好不好?”
“石堅,我活在陽間需要男人的精氣,你去幫我找些男人來好不好?”
“石堅,今天又有個男人說愛我,可是當我哭着求饒時,他依然不管不顧,你說可笑不可笑?”
“石堅,救我,救救我……石堅,石堅!”
如真似幻的聲音,令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白石堅緊緊抱住腦袋,痛得呀呲欲裂,最後高聲喊道:“不!不!柔心!——”
室内的蠟燭瞬間熄滅了,個春立馬跑了出去,看見了一抹瞬間消失在黑夜中的紅色影子。
“柔心,柔心——”
白石堅踉跄着從室内跟着出來了,像是迷了心智一般,一邊不停地叫着萬柔心的名字,一邊在院内急得亂轉。然後他走到院内的那口井旁,半個身子探入井内,像是要跳進去一樣,吓得個春趕緊跑過去,連忙拉住他。
“柔心,柔心!”白石堅雙目發光,直直地伸着雙手,拼命地掙脫開個春的阻攔,又趴在了井口。
個春瞧他舉止瘋狂,心中隐約有些猜測,便不再阻攔。
白石堅将井繩從井底拉了出來,繩子的一端系着一個木匣子,他打開木匣子,從裡面取出一柄鑰匙,沿着石井摸了一圈,将鑰匙插進井壁上的一個小孔,用力旋扭。
轟隆隆——
個春感到腳底一陣輕微的顫動,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隻見石井内慢慢升出一座一丈高的石柱,石柱上有一扇門,門上有一隻手掌的印子,白石堅将手嵌入手印中,使勁一摁,石門又轟隆隆地拉開,已經可以望見昏暗的火光中向下盤旋的階梯。
“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