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谷場上搭起一個架子,下面幾塊石頭支起一頂大鍋。
我爸被從磨盤上拽下來,扒光衣服,隻留褲衩,像過年殺豬一樣,手腳被綁在架子上,整個身體橫在鍋口上方。
我看見他兩個膝蓋上是一條條血印。
“你,你就認個錯,他們就把你放了。”他們不準我喊他爸,要我和他劃清界限。
“我沒錯!”我爸語氣堅決,看的出來,他很難受,一直在忍。
我跪下求他:“求求你,就認個錯,他們真的要點火。求求你,你會死的......”
我爸看天,不再言語。
二蛋我把踹翻。
“誰讓你給□□下跪,沒出息!你願意下跪,就跪那别起來!孬種!”
我心裡着急,他們要是真點起火可怎麼辦?朱四白說蒸汽比開水更讓人難受!
那幫小子在鍋裡添滿水,開始點火燒水。
黑娃已經用豆杆點着了火,朱四白開口說話。
“二蛋,你們把火燒旺,等蒸汽上來,我就不信這個□□嘴硬,你們在這等着,我去村裡叫人,今天晚上就讓大家都看看□□的下場!”
火慢慢大起來,眼見就要成勢,我心急如焚。
“二蛋!回家吃飯!”
“虎子,芍藥-”
“水兒?吃飯了!”
此時天已蒙蒙黑,家裡人都喊着娃子回家吃飯。
我媽回娘家,沒人喊我。
“走走,回家吃飯了!吃完飯再來。”
“把柴添足,别讓火滅了。”
看他們都走了,我爬到鍋台旁邊。
“爸,你難受不?”沒有人了,我才敢喊他爸。
“黑娃,你是你,我是我,我以後不是你爸!你好自為之。”
二蛋走遠了,又轉過身威脅我。
“黑娃,你要敢給□□松開,明天不許跟我們玩。”
此時,鍋底火已經大了,我想舀水澆滅,舀子被拿走了。
“黑娃,在那幹嘛,趕快過來。”
“這......這就走!”
情急之下,我拿起旁邊的木棍砸火,火星子四濺,火苗竄的更高。
我連續塞了幾根大木棍進去,竈裡的火被壓滅了。
我又塞了幾根,把竈塞的滿滿的,裡面沒有空隙火就燒不起來。
“黑娃,還沒跟上?”
二蛋又在喊我。
我看竈裡的火已滅,慌張地跑回家了。
我媽不在家,我從鍋裡拿個涼饅頭啃了幾口,胡亂喝了幾口水。
我縮在床頭,怕二蛋他們來喊我。又怕二蛋他們不來喊我。
我一晚上都時睡時醒,醒時想着跑去谷場上看看我爸怎麼樣了,但是我不敢。我怕二蛋不和我玩,怕村長不給我紅纓槍,也怕外面有鬼。
現在快到深秋,雖然不是很冷,但我爸基本上是全光,應該很涼。
我睡的迷迷糊糊間,聞到了一股很香的肉味,我使勁吸了吸鼻子,從過年到現在沒吃過肉,誰家還沒過年就炖肉!
聽見外面有奔跑聲和叽叽喳喳的聲音,村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我起床推開門。
滿村的肉香味,不知道從何而來,大家被這香味吸引,朝着一個方向奔去。我也跟着人群奔跑。
肉味把我們引到谷場上,看到眼前的場景,衆人的尖叫聲沖破了晨曉!有人當場暈厥。
我全身顫抖,扒開人群,眼前一坨白花花的肉!
我的爸爸被蒸熟了!
他被蒸熟了!
整個白白胖胖像饅頭一樣,手肘腳踝處的肉被繩子鋸斷,熟肉往外翻着,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爸,爸~”我聲音微弱,吐了個幹幹淨淨。
我幾乎是爬着到了我爸身邊,鍋裡的水還在冒着泡,鍋底的木頭已經燒盡,隻剩下一堆炭灰。
死灰複燃?!我明明把火蓋滅了,這麼粗的木棍是怎麼燒起來的?
“爸,爸!”
我媽得到信,跑來時兩隻鞋子都沒了。
她一步一個血腳印,人群自動分開,一團白肉吊在架子上,我爸的臉肥嘟嘟的冒着熱氣,五官尚可辨。
“啊——”我媽的眼瞪的圓圓的,一聲抓狂的慘嚎響徹了整個朱家窪。
她撲倒在地,不省人事。
周圍趕來看熱鬧的村民被眼前景象吓蒙了,疾奔散去......
那幾天村裡靜的出奇。雞不鳴,狗不吠,煙囪沒有一個冒煙。
從此我不再吃肉!聞到肉味就惡心。
我懊悔自責愧疚,我也為自己開脫,我恨他,為什麼不喊叫,哪怕他叫一聲,也會有人來把火熄滅。
我爸一直說文人雖弱,但亦有風骨,風骨堪比鋼鐵還硬,我以前一直不理解,現在他用他自己活生生給我上了一課。
我爸他很博學,給我講過很多英雄故事。他說爺爺給他取名鵬舉,就是嶽飛的字。他希望我爸能像嶽飛一樣驅胡虜,還中華。
在抗戰時期,爺爺幾乎把家财都捐了。他還讓爸去參軍打鬼子,可我爸天生膽小。聽見槍聲腿都軟。
他膽小,但是知曉的英雄故事可不少,他給我講霍去病,文天祥,嶽飛,趙子龍,楊靖宇......
他說我們家被打倒時,除了田産和宅子,幾乎沒有身外财産。
我恨二蛋,虎子,水,芍藥他們,也恨村長,可我更恨我自己,我為什麼那麼懦弱!為了自己一點小小的私願沒有勇氣阻止他們。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或者信念支撐着,讓我爸整夜一聲不吭,他說他明明很膽小。為什麼身上的肉都熟爛了,他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
我媽睜開眼時已是八天以後。
“媽?媽?”
我叫她她似乎聽不見,别人喊她她無動于衷,隻兩眼直勾勾的盯着牆,她能盯着牆一整天,一動不動。
她可是個閑不住的人,從早到晚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和身影。她不動彈,家裡靜的出奇。
後來她開始變得瘋瘋癫癫,癡癡呆呆。總自己一個人胡言亂語。
“鵬舉,你回來了。”
“鵬舉,吃塊酥餅,你手别沾泥,我來。”
“我有力氣我就幹活,你會寫字就多寫點,不準你拿鋤頭,你的雙手就是寫字的。”
“邰-紅-菊,我的名字是這樣寫的?筆畫怎麼這麼多,我不學了!當家的你替我寫。”
她有時也很狂躁。
“我殺了他們,我殺了他們!”
“誰欺負我家鵬舉,給我站出來,我一個也饒不了你們。”
“我這肚子咋這麼不争氣,生個不孝子出來,出來禍害親爹。我要把這肚子搗爛,我要搗爛......”
說着她猛力砸自己的肚子,我上前抱住她,她就拿起剪刀要刺向自己的肚子,我用手擋住,手被紮出一個窟窿,汩汩冒血,我媽卻毫不在意。
以前但凡我有點磕碰,我媽心疼的不得了,又吹又擦,給我包塊布。
我總感覺我所做的事我媽都知道了,我在她面前再也不敢擡頭,即使站在她背後,也能感受到她刺骨的眼神。
我爸發完喪,朱四白拎着一包酥餅來了。
“她嬸,你說說這話怎麼說的,孩子們不懂事搞惡作劇,我看見還勸着他們來,讓他們别胡來,誰知這幫小子沒輕沒重,我一個沒看住,就出事了......”
“你胡說,是你讓他們綁我爹的。”我憤恨的看着朱四白。
我媽從床上一躍撲下來,狠狠掐住朱四白的脖子。
“我要掐死你,掐死你!我要掐死你!”
“媽?媽?”
朱四白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她的手掰開,屁滾尿流跑出我家。
“瘋娘們,不識好歹!活該守寡!”
某一天早上,我剛睜開眼,聽見廚房有動靜,我過去,看見是我媽。
她梳洗整齊,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黑娃,我今天要去姥姥家,蒸了一鍋饅頭,你熱熱吃。
我呆呆的看着她。
“媽,你......你好了?”
“嗯!”
我媽拿了四個饅頭放盤子裡,端桌上。
“來,黑娃,吃飯。”
“媽,你怎麼突然去姥姥家?”
她沒有回答我。